《诗经》里的“水”主要有三方面的来源:生存,生产,生殖——此亦可看作人类全部艺术的来源,不断地塑造这一物种的心灵。
《诗经》之中,太多太多与“水”有关的篇章。翻看第一章《周南》,其第一首就是家喻户晓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纯粹的水边故事。仅看《周南》一章的11首诗,以水为主要意象的就有《关雎》、《汉广》、《汝坟》3首,将近三分之一。
其他《国风》亦是“水光潋滟”——“于以采蘩,于沼于沚”(《召南》),“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邶风》),“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诗经》简直可看作古代的“水文大全”,包含了太多水的种类,有江、河、洲、沼、坟、湄、渚、渊……
不妨先看一看“水的意象源于什么”,即水与作者们的生活成什么样的联系,再因之总结“为何《诗经》里那么多水”。
水的意象来自“三生”:生存,生产,生殖
首先,水的意象来自它本身对人类的重要性。不同文明的最好的诗歌都以水为重要意象,如西方诗歌的巅峰《神曲》,即可称之“忘川行记”或“奈河行记”;《荷马史诗》更不必说,《奥德修纪》可称“大海往事”;在阿拉伯民族的《诗经》“穆阿莱葛特”之中(又称“悬诗”),常见“水袋”、“暴雨”……《诗经》简直是一包水,说过了;《楚辞》生于江边而葬于鱼腹,更是一包水。
根本上,人类之所以对水有普遍的感情,在于水一一地呵护着人类的生命。“生存”不仅是《诗经》之“水”的第一来源,怕也是所有人类艺术的第一来源。
除此之外,水的意象还来自于作者们的生产方式。《诗经》取材的地域一般被认为是我国传统的农业区——陕西、河南、山东、安徽、湖北……不仅作者们的小家离不开水,他们的大家也离不开水。哪怕是《诗经》里的“手工诗”,非“农业诗”——“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也不离水;哪怕是“游戏诗”——“采采芣苢”,玩的也是“斗草”,暗含着水。水对《诗经》作者们的生存、生产太重要了。
水还和《诗经》时代的一项重要民俗有关。有没有发现,《关雎》、《汉广》、《蒹葭》那些,都是恋爱、求婚、相思之类的主题?
水与生殖的联系
人类虽是“生物灵长”,也无可避免所有生物的基本责任,即物种的延续。据刘毓庆、胡厚宣等学者的研究,上古时代有一种与水高度相关的婚俗,即“性别隔离”。结婚之前,男女不得相见,但那可是大小伙子和大姑娘啊,管不住怎么办?要把女方暂时关在河洲之上的小屋,令男女双方不得私会。这不就是《关雎》的场景吗?不就是《汉广》里的男憨憨对着河跺脚而琢磨着怎么游过河去的原因吗?
远古先民的“性别隔离”与后世婚俗中“婚前不许见面”的出发点不同。后者主要出于社会影响的考虑,前者源于远古时代生产力的低下,且组织方式简单——群居结构松散,“婚前不许见面”可以保障不误农时及减少部族男性成员之间的冲突。大概直到社会的最小生产组织变了,即由部族缩小为家族,“性别隔离”才基本停止。但我们仍能从《周礼》的“阴礼”和后世繁复的订婚程序上看出它的遗存。
除了《诗经》,很多神话也能体现出“水”和“男女”之间的紧密联系,如伏羲、商契、大尧他们的母亲均受孕于水畔……一般的历史读物里只说这一现象是源于“母系社会”,即“古人不知父只知母”,但我们结合《诗经》里的“水”与“生殖”,该看得出:1、我们的祖先很可能经常在水边那啥,“性别隔离”终于结束,急不可待;2、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中华文明有深深的“母亲河”情结。
其他古老文明也有类似的情结,既能从其祖先的文学里读到,也能从其现代人的旅游指南里看到。我国更是:远有江河淮汜,近有呼兰河、桑干河、白洋淀……《社戏》里的那条河,一头是《诗经》般的纯真、勇敢、快乐,一头潜入近代中国的精神迷楼里……小结一下,《诗经》里的“水”主要有三方面的来源:生存,生产,生殖——此亦可看作人类全部艺术的来源,不断地塑造这一物种的心灵。
接下来,也是最后,我们梳理一下“为何《诗经》里的水那么多”。大部分答案已经出来了,我们只是站在文学的视角对其略做一总结。
《诗经》的原始之美
为何《诗经》里那么多水?
首先整理一下已经露头的原因:1、作者们的“三生”都离不开水,水的存在感太强了。这只是现实层面的原因。2、文化上,《诗经》既包含了当时的民风民情也帮助周公他们草创礼乐制度。鉴于《诗经》历官方、民间的多次修订而仍然保留这么多“水”,足见“水”已成中国文化的核心密码之一——其“浩浩汤汤,恒无尽崖”——冲开了传统文化的角角落落。此亦造成我们格外注意“水”。
文学上的原因呢?
水之为自然造物,本身广大已极,对水的书写更可包罗方方面面的事实和由此引发的情感。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山、海、日月星辰……若以动植物为意象,诗词所能承载的事实和情感就要窄得多,故而动植物常被用于抒发“小情感”——“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史诗类的写作或“大情感”的抒发,常常需要江河湖海作为意象——“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诗经》虽写的是小事,但它成文太早、写得又太纯美,往往牵出读者的“大情感”,引人思索“文明”层级的大问题。无从知道这些作者是否刻意为之,是否早已懂得“水”和“大情感”之间的文学联动,但他们留下的文学效果就是这样的。为何《诗经》里那么多水?因为先民做的都是大事,留下的都是大影响,动辄拓土千里,广结村落,甚而立国如林……以此付诸文学,只好以“水”这种等级的意象。
在文学上,唯有“水”这种意象才承载得了《诗经》的“原始美”——当时的文学之人约略感到了这一点,便由着文学之神把他们带向至高的美学境界。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越“文明”的诗篇,反而越少气概。随着文明的加深,人的内向性倾向也在加深——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的工具化越来越强,逐渐地只能看到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事儿。由此,多少明清诗家动情地赞美《诗经》——无他,气概不及耳。
孔夫子对尧舜之世的想念,难道没有他作为文学大家的审美偏好上的原因吗?——“不学诗,无以言。”——圣人说得一点不错:1、那是最美的中文。2、《诗经》真的只能学学,不可能再回去了。
【主要参考文献】无名氏《诗经》,孔颖达等《五经正义》,刘毓庆《诗义稽考》,杨慎《丹铅总录》,许学夷《诗源辨体》等。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6月6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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