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不是我说他,思想太复杂,花花肠子太多。你是老陈招进来的,你不能受他太多的影响,现在他也病退了,你们年轻人努力工作,以后都大有作为。”
“是,张书记您说得对,那什么,看您平时抽烟,这大过年的我买了两条烟,您看我这。。。您也别嫌弃。”
“哎~~~~你看你,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你的情况我了解,你把钱省下来存着啊,以前老陈带的这种风气不好,我啊,不缺你这两条烟。”
我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觉脚底发凉手心出汗。
“哎,你这不像话,人家孩子好心好意给你拿两条烟,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你这么个态度什么意思。”张书记的老伴看出了我的窘迫,给我打了圆场。把烟递给她的时候我脸上不好意思地笑了,心里感到由衷的欣慰。收下了就好,我想。
“下不为例啊。”张书记喝了口茶,我只能傻傻地点头答应。
“说真的,下次别提东西了。我这个人直话直说,老陈病退之后好多态度有问题的人都调离到了其他岗位,单位就要有个单位的样子,成天养着一群吊儿郎当的人像什么话……你的工作态度一直很好,思想也很端正,我是知道的。而且像你这样情况特殊的人,组织肯定会保障你的生活,只要你认真工作,端正心态,单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谢谢张书记。”
张书记点了点头,喝了口茶,看了看手表。
“那个,张书记,也差不多了,您这边过年肯定还不少要忙活的,那个我要不然就先。。。”
“哎小李,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张书记的老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人家晚上还要值班呢,”没等我客气,张书记先开了口。“思飞本来不是今天值班么,人家小李主动要求跟思飞换班,多好的孩子。”
“哦是吗?”张书记的老伴脸上浮现出一些人情味的笑容。“哎哟那真太谢谢小李了,我们家思飞比你小,以后在单位还得你多照应。哎,那你元旦不回家啊?”
“我们家不在本地,回去一趟也挺折腾的,一般元旦我就不回去了,索性就跟思飞换个班呗。”
“这样吧,这瓶伊力特曲你拿着吧别客气,晚上吃点喝点好的。。。”
“这样不合适吧。。。”
“你拿着你拿着,这酒可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阿姨,真的不用了。”
“拿着吧,别客气了,天冷,晚上喝点酒,暖和暖和。”张书记起身打开了电视机,放着综艺节目,电视的声音让房间里的人说不上是更生疏还是更随和。
“谢谢张书记,谢谢阿姨,那我就先走了,元旦快乐!”
走到外面后,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跑到了街上,就像小时候逃作业被老师查到之后训斥一番的感觉。我说不清是尊严扫地的沮丧更多,还是保住工作的喜悦更多。
12月31号,街上的行人携带着喜庆的匆忙,饭馆外面维族小伙在从馕坑里捞新烤出来的馕,马路上环卫工人在用铁锨清扫着积雪。
我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张书记家不远就是新华书店,我决定先去逛逛,用口袋里的钱买本书。
我在新华书店里——如往常一般——对着雪莱的英文版《西风颂》发呆了半个小时,这是我一直想要的书,然而我并不懂英文。最后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值班的时候还是更适合读小说,能让人忘了时间和寒冷。
“抓贼!哎!贼娃子!抓小偷!!”我从新华书店走出来后,一个尖锐的女声停止了大街上的嘈杂声。我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微胖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她的钱包被一个男人抢走了。我对着声音的来源愣了一下,然后飞身去追赶小偷。他跑,我追,一路从新华书店追到了帆布厂的路口,小偷把包扔在马路中间往体育馆那里逃走,我去马路中间捡起钱包,却被车撞飞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在空中好像转了一个圈。我看见了中国人民银行旁边的大钟表,那个表到整点会报时吗?我想。然后我重重地落在了地上。所幸冬天穿得厚,钱包在我手里,怀里的伊力特曲应该没撞碎吧,我想。
摔到了地上之后我才渐渐感觉到眩晕与闷疼,然后好像是几个追过来的小伙子把我按在地上一样,他们有几个人看到我被烧伤的脸之后吓了一跳皱起了眉头。然后那个微胖的女人跑过来了,说不是这个人,这个人是好人,贼娃子前面跑掉了。我被他们扶起来,他们跟我道歉。
没事吧?他们说。
嗯没事没事。我说。
我把钱包还给这个女人,她戴着精致的毡帽,黑色的大衣里面是红色的高领毛衣,黑色长裤下面是红色的长靴,靴面上挂着雪泥,鞋尖沾着污水,鞋带一声不吭的耷拉着。身旁的小女孩应该是她的女儿,有大大的眼睛,梳着两条小麻花辫。
贼娃子没追上啊对不起,你看看钱包里面少没少东西。我的声音沙哑。
没事没事,女人打开钱包看了看说,东西都没少,你人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钱没少就行。
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小女孩说,声音稚嫩。
我说没事就行,注意安全。
我离开了人群。
该是吃饭的点了,我看着大钟想。我晕晕乎乎地走到了南门,推开了饭馆的门,里面几个维族小伙子和姑娘在聊天。抓饭还剩最后一份,又冷又油,肉肥腻,我吃了两口没忍住吐了出来,在服务员和大厨的谩骂声中离开了饭馆。
我又看见了那个带着小女孩的微胖女人,她们正准备过马路。我从后面远远地跟着她们。她们走进了人民剧场旁边的小巷,拐进了里面的家属院,我跟着走进了逼仄的小路,听着她们走进最里面的单元,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三楼的窗户打开了,那个女人伸出头来把两个塑料袋放在了窗外的支架上,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的过来打开窗户对着外面抽烟。在男人看见我之前我就离开了。
怀里的伊力特曲保存完好,我在路上打开一路喝着酒走回了电焊机厂。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我去办公室给弟弟打了个电话,然后就一头扎进值班室睡了过去。
我梦见了大学的时候,夏天的时候去红山公园,我和喜欢的女孩一起爬楼梯背诗,她喜欢伏尔泰的《飞鸟集》,我喜欢雪莱和拜伦。我们爬上了山顶,在林则徐雕像那里眺望山脚,河滩路与和平渠,车辆是城市滚动的血液。她带我去旁边的观景平台,视野好到能看到远处的雪山。我说每次到这里我都会感到兴奋,年轻的城市跟我们一起成长,我们的青春和生命都将变成这里的一部分,是螺丝钉,是栋梁,是希望,这个城市将来会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隅,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她会给我指她的家,她的幼儿园,她的小学和中学,我们靠在栏杆上,听她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古尔邦节在学校跳民族舞,偷偷看邻居家杀羊,去回族朋友家吃粉汤,穿牛仔裤被老师骂,去南山玩喝马奶喝醉,高考之前偷偷跑出去打台球,在南门体育馆吃黄面烤肉吃的第二天嗓子疼。
她穿着绿色连衣裙,背诗的时候风会随着她的踱步拂动裙角。她的声音仿佛近在耳旁:
“有一次,我们梦见大家都是不相识的。我们醒了,却知道我们原来是相亲相爱的。”
“群星不怕显得像萤火那样。”
“愿生命灿若夏花,愿死亡美如秋叶。”
“小草,脚步虽小,脚下却有大地。”
“抓贼!哎!贼娃子!抓小偷!!”
我从梦中惊醒,头一偏吐了一地。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黑漆漆的值班室是个狭小的空间……不,任何封闭的空间对于呕吐物而言都是狭小的空间。我擦去鼻血与呕吐物,浑身寒冷无力地缩在板凳上。坐了一会儿我冷得不行了,又灌了一口酒,举到嘴边又吐了一次,吐完生灌了一口酒,这才有些暖意。我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灯,用簸箕和扫帚清理了地面,想喝口水,水壶里是空的,炉子里面只剩冰冷的余烬。我用沾着呕吐物的簸箕去外面铲了一簸箕的煤块,屋外的寒风让我的手抖个不停,抖到炉膛里只剩半簸箕的煤。我找来木柴块和废纸生火,软弱而哆嗦的手好不容易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纸张,胃里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吐满了一炉子,扑灭了刚刚点燃的废纸。我瘫倒在地上。
人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在快要睡着了冻醒了之间反复了好几次,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我回到座位上坐了一会儿,人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我想着,打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了赵忠祥的声音,我把声音调到最大也还是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听见了掌声和欢笑,一派热闹的气氛,人是生来就要被打败的,我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吃吃的笑了出来,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酒精臭味和我干涩的笑声,顶上垂下来的白炽灯泡亮的刺眼。
人生来就是要去你妈的,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要把火升起来,鼻血之后再说。我用烧火钩往外清理炉膛,引火的废纸已经彻底不能用了,木柴块还能使,我得找东西把木柴块点着,木柴块点着了就能把煤点着,煤点着炉子就生起来了,炉子升起来屋子里就暖和了,也有开水了。
我看了一圈,发现找不到引火的东西了,废纸没有了,擦屁股的草纸都没有,烧衣服?舍不得……对了我的书呢?我今天不是买了本书么?没有开水我可以看书啊,我看起书来饭可以不吃水可以不喝觉可以不睡,我可以看一页烧一页……算了还是烧衣服吧,书是不能烧的,书不是用来烧的。对,书不是用来烧的,我大声说到。
我想起来了,书应该是下午被车撞的时候掉在了马路上,就在帆布厂那边的路口,好像也不算太远。我应该过去找书,总比待在这里挨冻好。
我裹严了衣服出了门,寒风冻了我一个激灵。说不定还能找到卖水果的小推车借块燃煤呢,我这么想着,走出了电焊机厂的大门。然而平时路上买橘子和爆竹的小推车一个都不见了,我只好顺着路往前走,拿书,去拿书。巨人啊!你被注定了要辗转在痛苦和你的意志之间,不能致死,却要历尽磨难。我开始默念拜伦的《普罗米修斯》,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为人类寻火的英雄现在正踏上征程。
拐了弯是一个上坡,上去就是小西门。上坡的时候在冰滑的地面打了一个趔趄,我一跟头翻倒在地,头磕在马路牙子上。
我的帽子呢?我想了想,从怀里拿出帽子戴在了头上。都已经摔倒了磕到头了才想起来戴帽子,我躺在雪地上哈哈哈的笑出声来。
我挣扎了一下,没起来,下半身没任何反应。于是我干脆躺着不动了。
以后不能这么喝酒了,我想。
我又想起来微胖的女人,她始终没认出我来,大火烧掉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过去。
远远近近传来鞭炮声,响彻这没有灯火的暗巷。我想了想我其实可以先回办公室,或者去旁边家属院里找人借点纸,喝口热开水,我酒还没喝完,可以跟他们的家里人一起聊聊天热闹热闹,还能看会儿电视,没有书其实不耽误我做任何事情,拿什么书啊真是的,勺子。
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的声音被地上的积雪所吸收,传不到任何人的耳中。我伸出了手,对着天空大声又说了一次,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忽然想,阶梯前面是什么?是奥丁的瓦尔哈拉还是阿瑟王的阿瓦隆,是斯大林的古拉格群岛还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天堂。
“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我闭上了眼睛,头脑里清楚地响起了她的声音。
我开始觉得,其实现在看见的只是我的影子,其实我的面容从未被大火摧毁,真正的我在家属楼里跟她一起看元旦晚会。
我们的女儿有一双大眼睛,长长的头发细细的鞭子,她跟父母一样喜欢读书,因此早早就带上了眼镜。她结婚之后发福了,然而容颜未改,她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与妻子,平凡而不平庸。她和弟媳在厨房里施展手艺,我跟我弟弟在客厅喝着酒聊着天看着电视,我家的彩色电视能收十个台。
房子里的暖气很好,浑身燥热,我脱了毛衣只穿着秋衣还是热,就像现在这样热。我说你们别忙了过来吃吧,女儿说妈妈我要喝雪碧,雪碧比可乐好喝,她走进屋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进来坐在了客厅大桌上。我们的房子跟张书记家里一样都是单位统一分的,从红山上远远的就能看见我家的楼。
她说你们单位分的房子真好,我看了看卧室,门上贴着红双喜,床头放着我们的结婚照,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暖洋洋的,就像83年的7月31日那天,我半跪在教室的地面上,亲吻她的鞋尖。她那天穿了双小红皮鞋,近距离看鞋的侧面有点微微的划痕,鞋尖因为衣袖的擦拭并没有什么尘土,在夏日的阳光中发出古朴而甜美的光彩,像包着梨花木的水晶。20岁的我像一只冲动而容易被俘虏的野猪,我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表情,或许脸红了,或许没有,脑髓里暴走的思绪让我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这一刻仿佛能持续到永恒,持续到一切归于最后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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