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光胜
提要:过去学界多认为傅说的祖籍是傅岩(山西省平陆县),清华简《傅说之命》说“其惟说邑,在北海之州”,可知北海之州与傅岩地理位置不同,北海之州是傅说的封邑所在地(家乡),而傅岩不过是他的客居之地。按照传世文献的说法,傅说擅长文治,向武丁朝夕规谏,慎于祭祀,重视教育。清华简《傅说之命》记载傅说是征伐豕韦的主将,展现了他精于军事、战功显赫的一面。清华简《傅说之命》所记武丁梦贤、君臣际遇及征伐豕韦等诸多内容,拓展了学界新知,为全面评价傅说圣人形象开辟了不同于以往的新境界。
殷高宗武丁即位之后,不拘一格起用贤才,举傅说于版筑之间,使之由胥靡擢升为三公。傅说不负高宗之托,朝夕规谏,嘉靖殷邦,开创了“武丁中兴”的盛世局面,被后世尊称为圣人。傅说作为上古时期的中兴名相,与周公齐名,成为历代垂宪治政的贤臣楷模。傅说的生平事迹,散见于《国语》、《墨子》、《史记》等文献,但囿于文字记载过于简略,相关研究一直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
2012年,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出版,详细叙述武丁梦贤、君臣际遇、征伐失仲等内容,为考察傅说生平事迹提供了难得的契机。目前学界对于傅说史事,已经做了初步的考察,但待发之覆依然颇多,如傅说的本字是“敓”还是“鸢”?傅说的身份是胥靡,还是隐士?清华简《傅说之命》记载武丁、傅说君臣二人“同梦”,为何《史记·殷本纪》却是武丁一人之梦?傅岩与北海之州是否同属一地?“天乃命傅说伐失仲”自然不可信,那么傅说伐失仲的真实动因是什么?笔者以傅说为中心,试对相关问题做进一步探究,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傅说之名的由来
傅说为何姓“傅”,史书有明确记载,傅说来自傅岩,武丁赐姓为“傅”。但对于傅说名“说”的原因,学界较少涉及。上博简《竞建内之》记述了高宗向祖己请教祭祀的内容:
昔高宗祭,有雉雊于彝前,召祖己而问焉,曰:“是何也?”祖己答曰:“昔先君客(格)王,天不见(现)禹,地不生龙,则祈诸鬼神,曰:‘天地盟(明)弃我矣,近臣不谏,远者不方(谤),则修诸向(乡)里。’今此祭之得福者也,请量之以嗌汲。既祭之后,安修先王之法。”高宗命[亻父](傅)鸢(说)量之以祭,既祭焉,命行先王之法。
李学勤先生指出,“傅说”之“说”为何写作“鸢”,是有古音的道理的。“说”古音在喻母月部,“鸢”则为喻母元部,韵部对转,自然可相通假。由此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傅说之名“说”在古文字里可能写成元部字。李先生认为“说”在上博简《竞建内之》中写作“鸢”,主要原因是古音通假。两字同属喻母,月、元对转,李先生的分析是很有道理的。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厥说之状,(鹃)肩女(如)惟(椎)。”“鹃”字影纽元部,“鸢”字余纽元部,韵部相同,音近可通,“鹃肩”即“鸢肩”。傅说长相与众不同,其肩如鸢,向上耸起成锥形。清华简《傅说之命》面世之后,王辉先生据此撰文指出,傅说之名“说”本应写作“鸢”,源于其肩部上耸即鸢肩,以“鸢”为名符合古人取名象物的习惯。
早期文献中傅说的相关写法,列表如上。傅说之“说”,清华简《傅说之命》丙篇作“O(敓)”,清华简《良臣》简2作“(兑鸟)”,《礼记·缁衣》作“兑”,都是从“兑”得声。而上博简《竞建内之》简4作“(鸢)”,和“说”通假的字很多,为何写作“(鸢)”,不写作其他字呢?本文认为,傅说之“说”写作“(鸢)”,和傅说双肩如鸢陡立耸起,可能有着一定的关联。
从文献的体裁看,清华简《傅说之命》是《书》类文献,而《礼记·缁衣》、上博简《竞建内之》则是对《书》类文献的引用与改编,因此它们的时代相对晚一些。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傅说之“说”皆作“(敓)”,保存的可能是更为原始的面貌。《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惟口出好兴戎’,则此言善用口者出好,不善用口者以为谗贼寇戎。”《墨子》的撰作时代,亦早于上博简《竞建内之》。该书引用《说命》之“说”作“术”,不作“鸢”。孙诒让指出,“术”、“说”音韵相近。
《史记·殷本纪》:“(武丁)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傅说筑城于傅岩,因以为姓,清华简《傅说之命》三篇“傅”字皆写作“(尃)”,可能是初文。而清华简《良臣》简2作“(夫攵)”,上博简《竞建内之》简4作“(亻父)”,则是后起字。(夫攵)从“夫”得声,(亻父)从“父”得声,它们和“尃”都是古音通假关系。作为人名的专用术语,“傅”、“说”一体,“(尃)”字为初文,则可为“说”字之间的演变关系提供相应的参照。因而“傅说”的“说”字,作“敓”,或作“(兑鸟)”,或作“鸢”,或作“术”,首先是音近通假关系,其次才是傅说双肩如鸢、身体上象形的关系。人一生下来,父母就要给子女起个名字。至于傅说双肩如鸢,可能先天如此,也可能后天人长期从事艰苦的劳役,加之生存环境恶劣、疲病饥瘦,肩骨突出有如锥形,所以王辉先生主张傅说本字是“鸢”,傅说得名源于取名象物,目前尚有商榷的余地。
二、傅说的身份
关于傅说的身份,学术界主要有两种意见:一是刑徒。《吕氏春秋·求人》:“傅说,殷之胥靡也。”高诱注:“胥靡,刑罪之名也。”据高诱的说法,胥靡是一种刑罚的罪名。《墨子·尚贤中》:“傅说被褐带索,庸筑乎傅岩。”傅说身着粗布衣服,系戴绳索,参加筑城劳作,自然是服役之刑徒。又《墨子·尚贤下》说:“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清儒孙诒让注:“周以圜土为系治罢民之狱。据此书,则殷时已有圜土之名,不自周始矣。”圜土,西周时期指监狱,孙诒让认为圜土之称早在商代已经出现。傅说处在监狱之中,自然是犯罪之人。
二是隐士。《尚书·说命上》孔传说:“傅氏之岩在虞、虢之界,通道所经,有涧水坏道,常使胥靡刑人筑护此道。说贤而隐,代胥靡筑之以供食。”按照汉儒孔安国的说法,傅说为谋生计,代替胥靡筑城,即是说他本人并非胥靡身份。《周礼·天官·叙官》:“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郑玄注:“此民给徭役者。”陈奇猷据此指出,《周礼》每官之末皆有胥徒若干人,以至于最小之官如内宰亦有胥八人徒八十人之多,可见胥徒乃执贱役者。陈先生强调傅说只是承担徭役,并非戴罪之身。杜勇先生认为傅说治国思想、教育理念都是富有高度和启发意义的,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阅历是无从体会并加以总结的。对于一个身处社会底层的人来说,显然是难于做到的。杜先生从傅说学识、谋略的思想高度着眼,主张他是一个隐士似乎更合乎情理。
首先从傅岩的地理位置说起,《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傅险即傅说版筑之处,所隐之处窟名圣人窟,在今陕州河北县北七里,即虞国、虢国之界。”傅岩,其地在今山西省平陆县。北海是指渤海,北海之州在渤海一带,傅岩与北海之州地理位置相差悬殊。清儒孙诒让点校《墨子·尚贤下》时,对于“傅岩为何在北海之州”无法给出相应解释,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虞、虢界近南河,距北海绝远,《墨子》、《尸子》说盖与汉晋以后地理家异。”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的面世,为考察傅岩和北海之洲的位置关系提供了新的线索。现将相关文句抄录如下:
隹(惟)殷王赐说于天,庸为失仲使人。王命厥百攻(工)向(乡),以货旬(徇)求说于邑人。隹(惟)(射)人得说于尃(傅)岩,厥卑(俾)狸(绷)弓、绅弹(关)、辟矢。说方筑城,縢降用力……亓(其)隹(惟)说邑,才(在)北海之州,是隹(惟)员(圜)土。
傅说为失仲使人,筑城地点在傅岩。而傅说归殷之后,封邑在北海之州。清华简《傅说之命》明确指出傅岩和北海之州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墨子·尚贤下》:“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衣褐带索,庸筑于傅岩之城。武丁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之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史记集解》徐广引《尸子》云:“傅岩在北海之洲。”傅岩在山西省平陆县,北海之州在渤海一带,现在依据清华简《傅说之命》,《墨子》,《尸子》两书将“傅岩地理位置定在北海之州”的错误记载应予以澄清。傅说筑城傅岩在先,他封邑北海之州在后,《墨子》,《尸子》两书对原材料摘抄时,误将不同时期的材料混抄在一起,造成了后人对傅岩和北海之州地理位置的误读。
怀效锋《中国法制史》指出,商代的监狱称为“圜土”,是用土筑成的圆形的监狱,或在地上围起圆墙构成,或在地下挖圆形土牢构成。傅说曾是关押在圜土中的刑徒。蒲坚《中国法制通史》说傅说是罪隶,他被囚禁在圜土,身着囚衣,系戴绳索,在傅险之地作筑城的劳役。此外,章颖《中国法制史》、万安中《中国监狱史》、张亚藩《中国古代法律制度》等皆持类似的意见。《礼记·月令》说:“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毋肆掠,止狱讼。”孔颖达疏:“狱,周曰圜土,殷曰羑里,夏曰均台。”夏代的监狱是均台,商代的监狱是羑里,周代的监狱是圜土。傅说是商代之人,当时的监狱称“羑里”,不称“圜土”。《墨子·尚贤下》“昔者傅说居北海之洲,圜土之上”,“居”是居住,不是囚禁。如果“圜土”是监狱的话,应该说囚禁在圜土之“中”,而不是居于圜土之“上”。因此《尚贤下》篇所说的“圜土”,未必是学者通常所理解的监狱。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说:“亓(其)隹(惟)说邑,才(在)北海之州,是隹(惟)员(圜)土。”傅说的封邑在北海之州,称“圜土”。《傅说之命》明确说“圜土”是傅说的封邑,学界此前将“圜土”理解为监狱,以此作为证据,推断傅说的身份是刑徒,现在看来也值得商榷。
傅说作为商代贤相,德行出众,不可能因为犯罪行为而成为胥靡。关于“胥靡”,《墨子》书中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战俘也会成为胥靡。《天志下》篇说:“是以差论蚤牙之士,比列其舟车之卒,以攻伐无罪之国,入其沟境,刈其禾稼,斩其树木,残其城郭,以御其沟池,焚烧其祖庙,攘杀其牺牷。民之格者则刭拔之,不格者则系操而归。丈夫以为仆圉、胥靡,妇人以为舂酋。”对于战败的国家,焚烧其祖庙,摧毁其城郭,男子俘获成为胥靡,女子成为舂酋。裘锡圭先生曾指出,胥靡不是刑徒的专称,俘虏为奴,也可称为胥靡。高宗武丁将傅说封邑在北海之州,必有缘由,故猜想可能是其部族的居住地(家乡)。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说:“说于(韦)伐失仲,一豕乃旋保以逝,乃(践)。”(韦),不是包围,而是指豕韦。傅岩,在豕韦部族的管辖范围内,实际是傅说的客居之地。《韩非子·难言》说“傅说转鬻”,王先慎《集解》云:“转次而佣,故曰鬻。”笔者猜测,傅说部族与其他部族作战,失败后傅说被俘,辗转贩卖,由北海之州到傅岩,最终成为失(豕)仲的胥靡。失(豕)仲是豕韦部族的首领,傅说是外族远迁之人,所以他的贤能不被失(豕)仲所知。
《礼记·学记》三引《兑(说)命》,其一曰:“念终始典于学。”孔疏:“意恒思念,从始至终,习经典于学也。”其二曰:“学(教)学半。”孔疏:“言教人乃是益己学之半也。”其三曰:“敬孙(逊)务时敏,厥修乃来。”孔疏:“当能敬重其道,孙(逊)顺学业,而务习其时,疾速行之……若敬孙(逊)以时,疾行不废,则其所修之业乃来。”傅说建言武丁,强调教育的重要性,把经典作为学习的重要内容。教学相长,教育别人的过程,同时也是自己提高的过程。古代只有贵族能接受教育,庶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正像学者所说,这样先进的教育理念,不是身份低微的胥靡说能讲得出的,一定是从小就受过良好的教育训练。三公作为武丁最高级别的辅政官员,傅说如果没有丰富的学识和执政经验,也是无法胜任的。《吕氏春秋·求人》说:“伊尹,庖厨之臣也;傅说,殷之胥靡也。皆上相天子,至贱也。”《吕氏春秋》为突出要不拘一格起用贤人的重要性,凸显傅说身份至贱,出身胥靡。但傅说在傅岩筑城,为胥靡,只是一段时间,在此之前,身份未必如此低微。不然他造诣深厚的学识、丰富的治国谋略及先进的教育理念从何而来?
总之,学术界,尤其是从事中国司法制度研究的学者,多将“圜土”视作商代监狱。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记载圜土为傅说的封邑,是不同于以往的新知。傅岩在山西平陆,北海之州在渤海一带,两者地理位置相差悬远。傅说筑城傅岩在先,被武丁起用、封邑北海之州在后,《墨子》、《尸子》说“傅岩在北海之州”,系将不同时期的原始材料误抄在一起所致。传世文献只是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在傅岩筑城劳作。清华简《傅说之命》指出当时占据傅岩的是豕韦部族,傅说在为豕韦部族首领失(豕)仲筑城劳作。《韩非子·难言》说“傅说转鬻”,傅说作为失 (豕)仲的胥靡,可能是从北海之州到傅岩辗转被贩卖的结果。傅说重视教育,倡导教学相长,如此先进的理念是身份低微的胥靡无法说出的。笔者猜测他确实在傅岩做过一段时间的胥靡,但此前的身份未必如此低微。
三、武丁、傅说二人“同梦”的真相
“同梦”一语,最早见于《诗经》。《齐风·鸡鸣》说:“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以夫妻同梦,表达彼此之间的爱恋与情笃。历史文献中的“同梦”叙事,最早见于《左傅》襄公十八年:中行献子伐齐之前,梦见与晋厉公争讼,后与巫皋说起此事,竟发现二人同梦。清华简《傅说之命》则将二人同梦的叙事,扩展至《书》类文献,成为上古时期君臣同梦题材的经典范例。为方便说明,兹将清华简《傅说之命》与《史记·殷本纪》相关内容对比如下:
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
王乃讯说曰:“帝殹(抑)尔以畀余,殹(抑)非?”说乃曰:“隹(惟)帝以余畀尔,尔左执朕袂,尔右稽首。”王曰:“旦(亶)肰(然)。”
清华简《傅说之命》乙篇:
说来自傅岩,在殷。武丁朝于门,入在宗。王(原)比厥梦,曰:“女(汝)逨(来)隹(惟)帝命?”敓(说)曰:“允若寺(是)。”
《史记·殷本纪》:
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
1,武丁、傅说君臣“同梦”的荒诞
《史记·殷本纪》记载武丁夜梦得圣人,发现群臣皆不像,于是他派百工在傅岩找到傅说。《殷本纪》武丁之梦,是一人求贤之梦,傅说并不知武丁梦境之事。清华简《傅说之命》武丁与傅说“原比厥梦”:傅说言上帝赏赐之时,你(武丁)左手拉着我的衣袖,右手行稽首之礼,武丁回答确是如此。两人梦境完全相同,此为君臣二人“同梦”。所谓梦境,是人在现实基础之上,又融入了自己对生活独特的感知与体验。梦境相同的可能性非常小,细节相同尤其不可信。武丁与傅说验证梦境时,傅说对梦境细节的描述,如数家珍,与武丁密合无间。这已经超越梦境,如同现实亲身经历一般,本身便已透漏出梦主人荒诞杜撰的成分。
2,武丁梦境真实场景还原
武丁君臣二人“同梦”自然是不可尽信,进一步的工作是剥离梦境荒诞的成分,寻觅真实的历史素地。《国语·楚语上》说:“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又《尚书·无逸》周公曰:“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阴,三年不言。”武丁即位之前,曾流落民间,由《楚语上》可知他到过河套一带。武丁能给傅说准确画像,说明他最起码到过傅岩,见过傅说。《殷本纪》武丁“与之语,果圣人”,他通过与傅说现场对话,才了解了傅说的学识、谋略,确定他是贤人。在清华简《傅说之命》武丁只是验证傅说与之梦境是否相同,而傅说贤能与否,概无涉及,说明武丁即位之前,就非常了解傅说的能力与抱负。要了解一个人的学识与才干,仅一两次交往是不够的,甚至可以推断此前两人多次交往,武丁早已下定决心,要想安邦定国,必须得到傅说的辅佐。质言之,武丁即天子之位后,想要起用傅说,但傅说身份低微,于是他托梦,佯称上帝赐傅说于自己。所谓以梦求贤、史诗般的君臣际遇,不过是武丁精心编织的“政治预谋”。
3,托辞于上帝的原因
商代施行世卿世禄制度,公门出公,卿门出卿,重要的职位都是由贵族担任。《史记·周本纪》武王列举讨伐纣王的缘由,其中一项罪状便是“乃维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重用刑罪之人担任官长。武丁起用傅说,同样面对这样的窘境。傅说当时身为胥靡(刑徒),武丁擢升之为三公,成为执政的首辅,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必然会遭到众位卿士的坚决反对。武丁采取非常巧妙的办法,以梦境作为起用傅说的手段。武丁和傅说验证梦境时,他故意设问“帝殹(抑)尔以畀余,殹(抑)非”,是不是上帝把你赏赐给我?傅说当然心领神会,回答说确实是上帝将我赏赐于你。殷商时期,生产力水平低下,迷信鬼神、崇拜上帝,是当时社会普遍的思想观念。在殷人的思想世界,上帝是至上神,代表着天意,地位崇高而威力巨大。武丁说是上帝将傅说赏赐给他,他提拔傅说出任辅弼大臣,是奉上帝之命。武丁的梦境是虚构的,但他借用上帝之名,给自己的梦境披上了神圣的外衣。谁反对他重用傅说,便是反对上帝,这样有效地纾解了大臣们反对的阻力。
综上,对武丁以梦境求贤的认识,是放在清华简《傅说之命》与《史记·殷本纪》比较中进行的。清华简《傅说之命》重点强调上帝赏赐傅说给武丁,是为纾解大臣们反对的阻力,而《殷本纪》上帝自始至终并未出现。清华简《傅说之命》只验证梦境是否相同,不问傅说贤能与否,而《殷本纪》既注重傅说相貌相合,又问其才能与谋略,忽视了武丁即位之前早已熟知傅说的细节。清华简《傅说之命》武丁、傅说梦境细节完全相同,为君臣二人同梦,荒诞、杜撰色彩较为浓重,而《殷本纪》为武丁一人求贤之梦,傅说对梦境内容一无所知,神话传说意味明显削弱。清华简《傅说之命》不称傅说为圣人,而《殷本纪》称傅说为圣人,是傅说在后世影响日益显赫的结果。殷商之际,巫鬼信仰盛行,清华简《傅说之命》宣扬“上帝赐傅说于武丁”,接近殷商时期人们思想的原貌,而《史记·殷本纪》记载更加平实、可信,其将荒诞不经的内容予以剔除,反映的是西汉时期人文理念升腾,史家对武丁求贤之梦重新解读的结果。
四、傅说与商代方国豕韦的覆亡
1,战争爆发的原因
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天乃命说伐失仲。失仲是生子,生二戊(牡)豕。失仲卜曰:‘我亓(其)杀之?我亓(其)已,勿杀?’勿杀是吉。失仲违卜,乃杀一豕。说于(韦)伐失仲,一豕乃旋保以逝,乃(践)。”整理者将“于伐”释作“于围伐”,廖名春、赵晶进一步解释“围伐”是围攻之意。张卉持不同意见,她注意到楚简帛中的“围”字多写作“回”,“豕韦”和武丁所处时代相同,她认为“宀”为饰笔,“(上宀下韦)”即“韦”字,应解释为国名,是“豕韦”的简称。张卉之说可从。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说“天乃命说伐失仲”,上天为何要惩罚豕韦呢?失仲为豕韦部族的首领,古代占卜反映的是天意,失仲违卜,触怒了上天,所以上天命令傅说征伐豕韦。
《史记·殷本纪》:“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由于商人继承制度存有缺陷,自商王仲丁开始,连续发生国君的弟弟、儿子争抢王位的事件,严重削弱了商王朝的实力,商人衰弱的趋势开始呈现。《国语·郑语》:“大彭、豕韦,为商伯矣。”韦昭注:“殷衰,二国相继为商伯。”商王朝衰弱,豕韦崛起,成为当时重要的诸侯方国。《傅说之命》甲篇“说方筑城,縢降用力”,失仲令胥靡筑城,修筑防御工事,便可能是豕韦军事力量不断加强的表现。武丁即位之后,为巩固商人统治,开始征伐诸侯国,豕韦自然成为其诛伐的对象。所谓“天命伐豕韦”不过是托辞,真正的原因是豕韦国力增强,对商中央王朝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2,傅说为征伐豕韦的主将
《国语·郑语》:“彭姓彭祖、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过去以为武丁率领军队诛灭豕韦,现在由清华简《傅说之命》,可知傅说是征伐豕韦的主将,武丁并未亲自参与战争。“失”书母质部,“豕”书母支部,双声对转。失仲即是“韦仲”,豕韦当时的国君是失(豕)仲,也是由清华简获得的新知。
“天命伐豕韦”,其实是武丁命令傅说伐豕韦。傅说居于北海之州,不是傅岩当地人,和豕仲部族没有血缘关系。傅说腹有良谋,学识过人,被转鬻至傅岩,却没有得到失仲应有的器重与赏识。他身为胥靡,劳苦筑城,难免有怨恨之心。傅说亲身在傅岩筑城,熟悉失仲部族及方国周围地理情况,正是武丁征伐豕韦部族的上佳人选。
3,诛灭豕韦的时间
傅说征伐豕韦的时间,其他文献无载,唯见于今本《竹书纪年》。今本《纪年》:“(武丁)六年,命卿士傅说……(武丁)五十年,征豕韦,克之。”武丁六年,任命傅说为公。武丁五十年,征伐豕韦。傅说升任三公在先,而征伐豕韦在后。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隹(惟)(射)人得说于尃(傅)岩……天乃命说伐失仲……亓(其)隹(惟)说邑,才(在)北海之州,是隹(惟)员(圜)土。说逨(来),自从事于殷,王用命说为公。”清华简《傅说之命》没有记载傅说征伐豕韦的具体时间,但事件顺序是:武丁求得傅说,傅说征伐豕仲,傅说受封成为三公。征伐豕韦在先,而出任三公在后。由于没有其他材料佐证,目前不好判断谁是谁非。傅说以胥靡身份见武丁,武丁不可能立即任命他为三公。傅说规谏武丁,征伐豕韦,取得一系列功勋之后,武丁任命他为三公的可能性稍微大一些。
4,商代方国豕韦的结局
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失仲是生子,生二戊(牡)豕。”人生猪,千古奇闻,自然是不可信。其真实的素地,可能是与豕韦部族擅长养殖有关。豕,字义是猪。豕韦部族食猪肉,衣猪皮,以擅长养猪著称于当时。《傅说之命》甲篇记载邑人在一头猪的带领下,神奇地逃脱商人军队的围攻,所以说豕韦部族崇拜猪,甚至以猪为图腾,都是可以理解的。清华简《傅说之命》甲篇又说:“失仲违卜,乃杀一豕。说于(韦)伐失仲,一豕乃[睿见](旋)保(报)以發(逝),乃(践)。邑人皆从一豕,張(随或施?)仲之自行,是为赤(俘)之戎。”整理者主张“[睿见]”读为“旋”,“O”用为“逝”字。此云失仲之子不战而退守。“O”读为“践”,与“剪”通,义为伐灭。按理说失仲违卜,两头小猪都应杀死,他为何只杀死一头呢?作为神话传说,其中暗示着两个儿子一生、一死的不同结局。失仲生了两个牡豕(儿子),傅说前来征伐时,一个儿子就地隐藏起来,发现后被剪灭。豕韦部族的邑人跟随另外一个儿子,成功逃了出去,成为边远地区的赤俘之戎。
综上所述,殷商时期,人们崇拜上帝,巫鬼信仰盛行。清华简《傅说之命》发源于此时期,呈现出神话传说与历史史实混而不分的复杂样态。史学工作者的使命就是拨开神话传说的迷雾,还原其真实的历史场景。傅说之“说”,清华简《傅说之命》作“(敓)”,上博简《竞建内之》作“鸢”。清华简《傅说之命》是《书》类文献,上博简《竞建内之》是对《书》类文献的引用与改编,相对时代偏晚。因此,“傅说本字是鸢”的说法,依然有商榷的余地。“圜土”是傅说封邑之所,不是学者通常所理解的监狱。北海之州与傅岩地理位置不同,北海之州是傅说的封邑所在地(家乡),而傅岩是傅说的客居之地。傅说之所以为胥靡,不是因为犯罪行为,可能是作为战俘被辗转贩卖至傅岩。傅说做胥靡只是一段时间,此前身份未必如此低微。
武丁在即位之前,早已在傅岩见过傅说,对傅说的学识、谋略做过充分的了解。武丁即位之后,以梦兆神谕的方式起用傅说,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政治预谋”。武丁强调上帝赏赐傅说给自己做辅政大臣,其目的在于纾解大臣们反对的阻力。过去学者据《国语·楚语上》、《史记·殷本纪》等文献,强调傅说擅长文治,向武丁朝夕规谏,慎于祭祀,重视教育。现在可知傅说曾担任军事主将,商代重要的方国豕韦竟然是傅说亲自率领军队剪灭的。质言之,傅说文武兼备,战功显赫,清华简《傅说之命》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拓展了学界对傅说圣人形象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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