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情多愁(1)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警惕,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以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那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俩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又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起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意,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的溜溜地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的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凛:"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毕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南宫平面寒如水,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借着叶曼青的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历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俏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南宫平道:"即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起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着她双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清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怨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放手。"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起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人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反来复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良心……"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叹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素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地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作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作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晚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感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人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了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傅的留书再走也不迟。"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在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满充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傅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尤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慧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傅的"未了心愿"竞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好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邀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转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两幅画面……。
烟云缥缈,紫气氲氤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倘祥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吗?"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既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叶曼青面寒如水,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心愿,是否与我有关?"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忖道:"师傅既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今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既要违背师命,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咐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的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双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若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阵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膘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唰"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老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出现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影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涌出,黯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慑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人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楼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备各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漫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涌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涌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官平全身竞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是那奇服秃顶的怪入,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南官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慌?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砂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竞无一条敢接近那黄砂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六人之多,此刻这十六人俱是目光阴森,隐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六张口一起发出,一起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个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到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它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砂。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看不见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侧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些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涂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砂,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侧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则",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起应声相和。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语,声声慑人心魄。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竞会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亦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这异丐目光一闪,突然"桀桀"怪笑道:"恶鬼宋钟虽然不在,我穷魂依风一样可以送人的终入你既也知道我们这一帮饿鬼的来历,还要站在这里,莫非要等饿鬼吃了你么?"四下群丐,一起拍掌顿足,"咯咯"笑道:"吃了你!吃了你!"叶曼青心神已定,突地冷笑一声道:"装神弄鬼,真没出息,""穷魂"依风毗牙一笑,道:"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倒在男人怀里,还要多嘴说话,十九层地狱里都没有你这样不要脸的女鬼!"叶曼青双颊一红,又羞又恼,娇叱道:"你说什么?"扬手一掌劈去。
哪知她纤掌方自劈出,南宫平已轻轻扯着她衣袖,道:"且慢。叶曼青道:"这帮人装神弄鬼,强讨恶化,还跟他们多说什么?"南宫平正色道:"身为乞丐,向人讨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江湖中人,名号各异,以鬼为名,也算不得是什么恶行,人家对我们并无恶意,仅是请我们让道而已,我们怎可随便向人出手?""穷魂"依凤本来满面冷笑,听到这番话,却不禁大大怔了一下,他自出江湖以来,还未听过别人对他如此批评。
叶曼青亦自一怔,终于轻轻垂下手掌。
这冷傲的女子,此刻不知怎地,竟变得十分温柔。
那秃头老人惊唤一声,颤声道:"你……你……你……你难道要让这帮饿鬼来抢我这穷老头的东西么?"南宫平微微一笑,朗声道:"久闻幽灵群丐,游戏人间,取人财物,必不过半,而且劫富济贫,在下早已久仰得很,但今日贵帮竟会对老人如此追逼,却教在下奇怪得很!"他言语总是诚诚恳恳,但坦荡荡,丝毫没有虚假做作。
"穷魂"依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会对我们这帮饿鬼知道得如此详细。"此刻他笑声仿佛出自真心,语气便也没有了鬼气。
万达暗叹忖道:"多年前我不过仅在他面前提过几句有关饿鬼帮的话,想不到他直到今日还记得如此清楚。"只听"穷魂"依凤笑声一顿,缓缓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想必也知道幽灵群鬼,出手必不空回,还是少管闲事的好。"他身形忽又一闪,要想掠到南宫平身后,秃顶老人大喊道,"救命……"南宫平却已挡在依风身前,沉声道:"阁下竟还要对个贫穷老人如此追逼,真使得在下对贵帮的名声失望得很。""穷魂"身形顿处,突地冷笑道:"贫穷老人?你说他是贫穷老人?他若不比你富有十倍,而且为富不仁,幽灵群鬼怎会向他出手?"南宫平愣了一愣,秃顶老人大喊道:"奠听他的,我怎会有钱……"叶曼青道:"姓依的,你说这人比他富有十倍?""穷魂"冷笑道:"正是。"
叶曼青道:"你若错了,又当怎样?"
"穷魂"依凤道,"幽灵鬼丐,双目如灯,若是错了,我们这帮恶鬼,宁可再饿上十年,今夜一定回首就走……"叶曼青道:"真的?"
依风冷笑道:"无知稚女,你知道什么,老东西看来虽然一贫如洗,其实却是家财百万,今日我要的只不过是他那口袋中的东西一半,难道还不客气么,幽灵鬼丐,素来不愿对穷人出手,否则今夜怎会容你这丫头在这里多口。"叶曼青冷冷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穷魂"依风上下望了南宫平几眼,身形忽然向左走了五步,南宫平眉头微皱,亦自跟他连走五步,仍然挡在他身前,"穷魂"依风一直注目在他脚步之上,突又冷笑一声,道:"看来倒像个富家公子,只可惜身上还没有十两银子。"南宫平暗惊道:"人道江湖中目光锐利之人,能从人脚步车尘之上,看出其中钱财珠宝的数目,想不到这穷魂之目光,竟锐利如此。"叶曼青道:"难道这老人身上藏有银子?"
依风道:"虽无银子,但银票却有不少,但我要的也不是银栗,而是……"话声未了,秃顶老人突然转身狂奔。
"穷魂"依风冷笑道:"老东西,你跑得了么?"话声未了,这秃顶老头果然又倒退着走了回来,原来在他身前,竞又有数条青蛇,挡住了他的去路。
"穷魂"依风道:"大姑娘,不要多话了,除非是南宫世家里的公子,江湖中谁也不会比这老东西更有钱了,你两人好生生来管这闲事做什么?今日幸亏遇见了我,若是遇见宋恶鬼,你们岂非要跟着倒霉。"叶曼青冷声一笑,道:"你可……"
南宫平沉声道:"在下正是南宫平。"
依风目光一呆,倒退三步,突然当胸一掌向南宫平击来。
这一掌出人意外,快如闪电,只见他宽大衣袂一飘,手掌已堪堪触及南宫平胸前的衣衫。
南宫平轻叱一声,旋掌截指,不避反迎,左掌护胸,右指疾点依风时间"曲池"大穴。
这一招以攻为守,正是他师门秘技"潜龙四式"中的绝招,哪知他招式尚未用老,"穷魂"依风又已退出三步,长叹道:"果然是神龙门下,南宫子弟,好好……老东西,今日便宜了你。"举掌一挥,四下吹竹声又起,黄吵外的青蛇红信一吐,有如数十条匹练般窜入这"幽灵群丐"的衣袖里。
南宫平道:"依帮主慢走。"
依风道:"打赌输了,自然要走,饿鬼帮穷讨恶化,却不会言而无信,就连那老头子弄死的一条青蛇,今日我都不要他赔了!"这"幽灵群丐"行动果然有如幽灵,霎眼间便已走得干干净净,只有"穷魂"依风去时破袖一扬,将地上的黄砂,震得漫天飞起。
第十一章 多情多愁(2)
叶曼青嫣然一笑,道:"这帮人虽然装神弄鬼,倒还并不太坏!"南宫平却在心中暗暗忖道:"幽灵群丐,必定与师傅极有渊源,否则怎会在一招之下,便断定了我的师门来历?"万达道:"饿鬼帮行事虽然恶善不定,但被其选中的对象,却定是为富不仁之辈。"他语声微顿,目光笔直望向那秃顶老人。
秃顶老人的目光,却在呆呆地望着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羡慕,又是忌妒,却又像是带着无比的钦佩,忽然当头向南宫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挟着麻袋,头却几乎触着地上。
南宫平微一侧身,还了三揖,道:"些须小事,在下亦未尽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礼?"秃顶老人道:"是极是极,些须小事,我本无需如此大礼,我只要轻轻一礼,便已足够。"南宫平,叶曼青齐地一怔,只听他接口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财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这第一礼,必定要十分恭敬的。"南宫平、叶曼青愣然对望一眼,秃顶老人接口又道:"南宫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宫公子,必定比我有钱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礼,是以我这第二礼,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叶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你这第二礼,仅是向他的金钱行礼了?"秃顶老人道:"正是。"
叶曼青既觉好气,又觉好笑,忍不住道:"那么你的第三礼又是为何而行?"秃顶老人道:"我这第三礼,乃是恭贺他有个如此有钱的父亲,除了黄帝老子之外,这父亲可称天下第一,如此幸运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礼,岂非也变得不知好歹了么?"南宫平木立当地,当真全然怔住,他实在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精彩"的言论。
叶曼青听了这般滑稽的言论,忍不住笑道:"如此说来,别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还未见如此感激,更不会对那人如此尊敬了?"秃顶老人道:"自然。"
叶曼青道:"金钱就这般重要?秃顶老人正色道:"世间万物,绝无一物比金钱重要,世间万物,最最可贵的便是一块银子,唯一比一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两块银子,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他话声未了,叶曼青已忍不住放声娇笑起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如……"话未说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秃顶老人看着他们大笑,心中极是奇怪,佛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么?叶曼青道:"极是极是,唯一比两块银子更好的,便是三块银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宫平身上,大笑起来。
阴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满笑声。
万达笑道:"如此说来,你必定极为有钱了,那幽灵群丐想来必未看错。"秃顶老人面色一变,双手将麻袋抱得更紧,连声道:"没有钱,俺哪里有钱……"情急之下,他连乡音都说出来了。
南官平忍住笑声,道:"老丈知道爱惜金钱,在下实在钦佩得很……"叶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钱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顿敛,轻轻道:"我也该走了。"万达干咳一声,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无恙,我实在高兴得很,但此间事了,我却要到关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从?"南宫平道:"我……"
他忽觉一阵寂寞之感涌上心头,满心再无欢笑之意,长叹一声,道:"我想回家一行,然后……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萧索。
叶曼青垂头道:"那么……那么……"
南宫平叹道:"叶姑娘要去何处?"
叶曼青目光一抬,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紧握着"不死神龙"的留笺,她目光中充满着幽怨与渴望,只希望南宫平对她说一句,她也会追随着南宫平直到永恒。
南官平心头一阵刺痛,道:"我……我……"却讷讷说不出话来。
万达暗叹一声,道:"叶姑娘若是无事,何妨与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两位诸多珍摄,我先告辞了。"长身一揖,转首而行。
南宫平抬头道:"狄扬中毒发狂,下落未明,你难道不陪我去寻找了么?"万达脚步一顿,回转身来。
秃顶老人忽然道:"你说那狄扬可是个手持利剑、中毒已深的少年?"万达大喜道:"正是。"
秃顶老人道:"他已被饿鬼帮中的艳魄依露连夜送到关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来扰乱一下,只怕我还跑不到这里来哩,看来这艳魄依二娘对他颇为有情,绝对不会让他吃苦,你们两人只管放心好了。"南宫平松了口气,却又不禁皱眉道:"不知艳魄依二娘是个怎样的女子?"万达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关外,必定去探访狄公子下落,依我看来,依二娘亦绝非恶人,何况她若非对狄公子主出情愫,怎会如此匆忙跑回关外,她若真对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会千方百计为狄公子救治,情诚所致,金石为开,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的魔力。"叶曼青只觉轰然一声,满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时当真有不可思议之魔力"几字,她反复咀嚼,不能自已,抬起头来,万达却已去远了。
她不禁幽幽长叹一声,南宫平亦是满面愁苦。
远处忽然传来万达苍老的歌声:"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愿天下有情人……"歌声渐渐缥缈,终不可闻。
叶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轻轻一跺脚,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许久,南宫平仍未说出那一句话来,于是这倔强的女子,便终于走了。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念着那世故的老人的两句歌词:"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沧然,眼中的倩影越来越多,他忽觉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觉仍是叶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劳苦饥饿,情感的紊乱纷争,内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觉四肢一阵虚空,宛如在云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秃顶老人惊叫一声,走在远处的叶曼青,越走越慢的叶曼青,听得这一声惊叫,忍不住霍然转回身来,当她依稀觉得南宫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弃他不顾。
东方已渐渐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浓,但又怎能浓于多情人的愁苦……
世间万物,最是离奇,富人偏食多贪鄙,智者亦多痴脾,刚者易拆,溺者善泳,红颜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却极难起,内功修为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势更不会轻,这便是造化的弄人。
晓色凄迷中,一辆乌篷大车,出长安、过终南,直奔询阳。
那奇装异服、无须无发的怪老人,双手仍然紧紧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车座前。
车厢中不时传出痛苦的呻吟与忧愁的叹息,秃顶老人却回乎一敲车篷,大声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带得有银子么?"车厢中久久方自发出一个愤怒的声音:"有!"秃顶老人正色道:"无论走到哪里,钱银总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养起神来,车到洵阳,已是万家灯火,他霍然张开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车篷,大声问道:"大姑娘,你身上带的银子多不多?"车厢内冷冷应了一声:"不少。"
秃顶老人侧目瞧了赶车的一眼,大声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栈,最好连饭铺的。"洵阳夜市,甚是繁荣,秃顶老人神色自若地穿过满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挥车夫与店伙将重病的南官平抬人客栈,叶曼青垂首走下马车,秃顶老人道:"大姑娘,拿五两银子来开发车钱。"赶车的心头大喜,口中千恩万谢,只见秃顶老人接过银子,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喃喃道:"五两,五两……"赶车的躬身道谢,秃顶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却又缩了回来,道:"先找三两三钱二分来。"赶车的怔了一怔,无可奈何地我回银子,心中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栈,将找下的银子随手交给店伙,道:"去办一桌十两银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摆上来。"店伙心头大喜,心想,"这客人穿着虽破,但赏钱却给得真多。"千恩万谢,诺诺连声而去。
秃顶老人走人跨院,怀抱麻袋,端坐厅上。
店伙送茶倒水,片刻便摆好酒筵,赔笑道:"老爷子要喝什么酒?"秃顶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误事,若是喝醉,更随时都会损失银钱,你年纪轻轻,当知金钱来之不易。"店伙呆了一呆,连声称是。
秃顶老人又道:"方才我给你的银子呢?"
店伙连忙赔笑道:"还在身上。"
秃顶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换成青铜制钱,赶快送来。"店伙怔了一怔,几乎钉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骂而去。
秃顶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飞扬,磨拳擦掌,口中大声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顾病人,我就一人吃了。"厅侧的房中冷冷地应了一声,秃顶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钱,你便是千娇百媚,我也不会与你走在一起。"将麻袋放在膝上,举起筷子,大吃大喝起来。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将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干干净净,店伙无精打采地找回铜钱,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松,又落下两枚,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忍痛道:"赏给你。"店伙目定口呆,终于冷冷道:"还是留给你老自用吧。"秃顶老人眉开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钢钱,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间房,紧紧地关起房门。
店伙回到院外,忍不住寻个同伴,摇头道:"世上钱痴财迷虽然不少,但这么穷凶极恶的财迷,我倒还是第一次看见。"黯淡的灯光下,叶曼青手捧一碗浓浓的药汁,轻轻地吹着,这是她自己的药方,自己煎成的药,她要自己尝。
门外的咀嚼声、说话声、铜钱叮铛声,以及南宫平的轻微呻吟声,使得她本已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她颤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宫平,颤抖地伸出手掌,将自己煎成的药,喂入南宫平的口里。她与他虽然相识未久,见面的次数,更是少得可怜,但是她对这永远发散着光与热的少年,却已发生了不可忘怀的情感。
"友谊是累积而成,爱情却发生于刹那之间。"她记得曾经有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一句充满着哲理的话,她曾经无数次对这句话发出轻蔑的怀疑,但此刻,她却在刹那间领会出这句话的价值。
她记得古倚虹、狄扬,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侠"破云石",她曾经与他们在那寂寞而艰苦的华山之巅,共同度过多年寂寞而艰苦的岁月,她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性情,坚忍、以及他们对"仇恨"与"荣誉"两字所付出的代价,她也曾对这些少年由岁月的累积而生出友谊的情感。
但是她与南宫平却在初次相见的刹那之间,便对他发生情感,也曾经历过许多天由恋情而产生的思念与悲欢,带着那四个青衫妇人,她重回华山之巅的竹屋后,她便又带着怀念师傅的悲泣眼泪,下了华山。此后那一串短暂而漫长的时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南宫平那沉静的面容与尖锐的言语。
她无法猜测在那华山之巅的竹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正如她此刻无法猜测南宫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情感。
黑暗过去,阳光再来,阳光落下,黑暗重临……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经历过黑暗与光明,她经受了许多次咀嚼声、谈话声、以及铜钱的叮铛声……她在她素乱的情感中,经历过这漫长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无主,她煎药,尝药,喂药,虽然药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但是她的忧虑与负担,却不曾减少,因为晕迷不醒的南宫平,仍然是晕迷不醒。
她对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秃顶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厌恶,她拒绝和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语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触,但是她却无法拒绝讨厌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间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因为她还有各种原因——顾忌、人情、风格、习惯、流言,以及她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使得她不"敢"和南宫平单独相处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绝这吝啬、贪财而卑鄙的老人,和她与南宫平共住在一问客栈,一处相同的厢院里。
有月无灯,秃顶老人在帐钩下数着铜钱,夜已将尽,他和衣躺上床,片刻便已鼾声如雷,睡梦间他忽然惊醒,因为他忽然发觉隔壁的房间里有了一阵异常的响动。
只听南宫平有了说话的声音,秃顶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终部睡去,睡梦之中,子掌仍然紧紧地抱着那破烂的麻袋。
第二日午后,南宫平便已痊愈,到了黄昏,他已可渐渐走动,叶曼青轻轻扶他起了床,这风姿冷艳的女子,此刻是那么疲劳和憔悴。南宫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叹道:"我生病,却苦了你了。"叶曼青轻轻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高兴的。"南宫平心头一颤,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温柔的言语,这种言语和她以前所说的话是那么不同,他却不知道仅仅在这短短三天里,一种自心底潜发的女性温柔,已使叶曼青对人生的态度完全改变,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对南宫平的情感,再也无法以冷傲的态度或言语掩饰。
南宫平忍不住侧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虽将她面颊映得一片嫣红,却仍掩不住她的疲劳与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诗旬:"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头,无言地随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阵情感的波澜,他虽已自抑制,却终是不可断绝。
箕居厅中,又在大嚼的秃顶老人目光扫处,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么?"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关心,我……"
秃顶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绝对还要再病几天。"南宫平一愣,只听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让我在这里大吃大喝,若不是你这场大病,这女娃儿怎肯表露出她对你的情感,你多病几天,我便可多吃几天,你也可多消受几日温柔滋味,这岂非皆大欢喜,你何乐不为呢?"他满口油腻,一身褴褛,虽然面目可憎,但说出的话却是这般锋利。
叶曼青垂下头,面上泛起一片红云,羞涩掩去了她内心的情感,只因这些话实已说中了她的心底。
南宫平无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闲,尽可再与我们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绝不能和叶曼青独走在一起,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赶快接口道:"等我病势痊愈,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许东道,我还付得起。"秃顶老人哈哈笑道:"好极好极……"突地笑声一顿,正色道:"你俩人虽然请了我,但我对你俩人却绝不感激,只因你俩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别有用心,至于我么……哈哈!也乐得吃喝几顿。"这几话又说中了南宫平与叶曼青的心底,南宫平坐下于咳几声,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帮助一二…"秃顶老人笑声又一顿,正色道:"我岂是妄受他人施舍之人。"南宫平道:"我可吩咐店伙,去为老丈添制几件衣裳。"秃顶老人双手连摇,肃然说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何苦害我。"南宫平不禁又为之一愕,道:"害……你?"
秃顶老人双手一搓,长身而起,走到南宫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无需为它化任何脑筋。"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秃顶,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要变成这样的秃顶,费了多少心血,如此一来我既无庸化钱理发,也不用洗头结辫,我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费金钱的人生。你如今却要来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时时刻刻要为那件衣服操心,岂非就减少了许多赚钱的机会,这样,你岂非是在害我。"南宫平、叶曼青忍不住对望一眼,只觉得他这番言语,当真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理论,却使人一时之间,无法辩驳。
秃顶老人愤怒地"哼"了两声,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说话:"你两人若是要我陪你们,就请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这些话,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钱实在值得别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叶曼青暗哼一声,转回头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金钱一物,难道当真是这般重要么?"秃顶老人长叹一声,道:"我纵然用尽千言万语,也无法向你这样的一个公子哥儿解释金钱的重要,但只要你受过一些磨难之后,便根本勿需我解释,也会知道金钱的重要了。"南宫平心中忽地兴起一阵感触,忖道:"但愿我能尝一尝穷的滋味,但要我贫穷,却是一件多么困难之事。"他自嘲地晒然一笑,秃顶老人正色道:"我说的句句实言,你笑个什么?"南宫平缓缓道:"我在笑与老丈相识至今,却还不知老丈的姓名。"秃顶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唤我钱痴就是了。"南宫平微微一笑,道:"钱痴……钱痴……"笑容忽敛,道:"方才我笑的本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老丈你……"秃顶老人"钱痴"道:"人们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无权过问,也无权猜测,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人们与我相处,只要言语、行动之间能够善待于我,他心里便是望我生厌,恨我人骨,我也无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别人心里的思想,那我便当真要变成个疯痴之人了。"这几句话有如鞭子般直挞入南宫平心底,他垂下头来,默默沉思良久,秃顶老人"钱痴"早已吃饱,伸腰打了个呵欠,望了叶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劝你也少去追究别人心里的事,那么你的烦恼也就会少得多了。"叶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抬起头来,秃顶老人早已走入院里。灯光映影中,只见院外匆匆走过十余个劲装疾服、腰悬长刀、背上斜插着一面乌漆铁杆的鲜红旗帜的彪形大汉,拾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这些大汉人人俱是行动矫健,神色剽悍,最后一人目光之中,更满含着机警的光来,侧目向秃顶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过这跨院的圆门。
秃顶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红旗镖局,红旗镖局……"南宫平黯然沉思良久,缓缓走入房中。
秃顶老人"钱痴"又自长身伸了个懒腰,自语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是走入房中,紧紧关上房闪。
叶曼青抬起头来,望了南官平的房门,又望了望那秃顶老人的房门,不由自主地长长叹息一声,缓步走入院中。
人声肃寂,灯光渐减,叶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听远远传来的更鼓……
一更,两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连这喧闹的客栈,也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叶曼青却仍孤独地伫立在这寂寞的天地里,她心中突然兴起一阵被人遗忘的萧索之感,她恨自己为什么会与一个情感已属于别人的男子发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灯光仍未熄,孤独的铜灯,在寂寞的房中,看来就和她自己一样。
突地,屋脊后响起一声轻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轻轻道:"是谁风露立中宵?"语声之中,只有轻蔑与仙笑,而无同情与怜悯,叶曼青柳眉一扬,腾身而起,低叱道:"谁?"叱声方了,她轻盈的身躯,已落在屋脊上,只见一条人影,有如轻烟般向黑暗中掠去,带着一缕淡淡轻蔑的语声:"为谁风露立中宵?"这人身形之快,使得叶曼青大为吃惊,但这语声中的轻蔑与汕笑,却一直刺入了叶曼青灵魂的深处,她低叱一声:"站住!"手掌穿处,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寻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胧的夜色,笼罩着微微发亮的屋脊,她只觉心头一般忿怒之气,不可发泄,拼尽全力,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搜寻着,到后来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为了搜索那条人影,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心底的怨气。
南宫平盘膝坐在床上,仿佛在调息运功,其实心底却是一片紊乱,他不知道叶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叶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极力屏绝着心中的杂念,将一点真气,运返重楼,多年来内功的修为,使得他心底终于渐渐平静,而归于一片空明……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听到邻院中似乎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一响而寂,再无声息,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没。
然后,他又听到门外院中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自屋脊上掠下,风声甚是尖锐轻微,显见此人轻功不弱,他心头一懔,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扬处,窗户立开,惨淡的夜色中,那云发蓬乱、目带幽怨的叶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刹那间,有如火花交错,叶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亦不知是否该避开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叶曼青黯然一叹,道:"你还没有睡么?"
南宫平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叶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么?"叶曼青道:"方才我们院中,曾经发现了一个夜行人,我追踪而去,却没有追到!"南宫平双目一张,骇然道:"凭叶姑娘你的轻功,居然还没有追上!"叶曼青面颊微红,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地,却会有这样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来,却也没有什么恶意,是敌是友?来此何为?倒真是费人猜疑得很。"南宫平皱眉沉吟半晌,缓缓道:"大约不会是恶意而来的吧,否则他为何不轻易下手?"他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在暗暗叹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敌人,远比朋友为多,为了她,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冷血"女子,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事!树下这么多强敌,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样,对于他自己的情感,他也无法解释。
相对无言,夜色将去,南宫平长叹一声,道:"风寒露重,叶姑娘还不进来!"他言语之中虽只含着一份淡淡的关切,却已足够使叶曼青快乐。
她嫣然一笑,走人大厅,南宫平已迎在厅中,伴着那一盏铜灯,两人相对而坐,却再也无人敢将自己的目光投在对方面上。
一声鸡啼唤起晨光,唤起了大地间的各种声响。
秃顶老人"钱痴"探首而出,睡眼惺讼,哈哈笑道:"你们两人倒真有这般兴趣,居然畅谈终宵,哈哈……到底是年轻人。"语声之中,又有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门边露出,赔笑道:"客官起来得倒早!"这睡眼惺忪的店伙,匆忙地换过茶水,匆然转身道:"客官们原谅小的,实在不好意思,但客官们的房店饭钱……"听到"房店饭钱",秃顶老人"钱痴"回身就走,走入房中,关起房门。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无妨,你尽管算出是多少银子。"店伙展颜笑道:"不多不多,虽然那位大爷吃得太讲究了些,也不过只有九十三两七钱银子。"这数目的确不少,但在南宫平眼中却直如粪土,但转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尝带得有银子,转首笑道:"叶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长豪门大富之家,自幼便对钱财观念看得甚是轻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他说出这句话来。
叶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从来很少带着银子。"她深知南宫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见店伙的一双眼睛,正在的的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无笑意。南宫平心念一转,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钱珠宝,俱已送了别人,便淡淡说道:"你去取笔墨来,让我写张便笺,你立时可凭条取得银子。"店伙虽不情愿,却也只得答应,方待转身离去,厅旁房门突地开了一线,秃顶老人"钱痴"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么,你可知道这位公于是谁?莫说百八十两,就是儿千几万,也只要他一张便笺,便可取到。"店伙怀疑地望了南宫平一眼。
秃顶老人"钱痴"哈哈笑道:"告诉你,他就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店伙面色突地大变,南宫平不禁暗叹忖道:"这些人怎地如此势利,只要一听到……"哪知他心念方转,这店伙突地纵声大笑起来,笑了儿声,面色一沉,冷冷道:"我虽然见过不少骗吃骗喝的人,还没有见过!你们这样恶劣、愚笨,竟想出这……"叶曼青杏眼一张,厉声道:"你说什么?"
店伙不禁后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们竟不知道在这里方圆几百里几十个城镇中,所有原属南宫世家的店铺生意,在三日之间全卖给别人了,南宫世家属下的伙计,已都去自寻生路,居然还敢自称是南宫世家的南宫大公子,哼哼!"他冷"哼"两声,接口道:"今日你们若不快些取出店钱,哼哼……"他又自冷"哼"两声,双手叉腰,怒目而视。
南宫平却已被惊得愣在地上,叶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这一个惊人的变故,发生得竟是那么突然,富可敌国的"南宫世家",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紧急地卖出自己的店铺生意?
这原因实在叫人无法猜测,难道说冰冻三尺的大河,会在一夜间化为春水!
秃顶老人站在门旁,目定口呆,显然也是十分惊骇。
就在这南宫平有生以来,最最难堪的一刹那中,邻院中突地传来一阵异常的动乱。
许多个惊惶而恐惧的语声,纷乱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店伙心头,一惊,忍不住转身奔去,南官平突地想起昨夜听到的一声短促的呻吟,以及叶曼青见到的奇异人影……
"难道昨夜邻院,竟发生了什么凶杀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长身而起,走进院中,叶曼青立刻随之而去,在这双重的变故中,他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那秃顶老人"钱痴"的动态。
邻院中人头蜂涌,惊惶而纷乱的人群,口中带着惊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说:"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们怎地没有听到一丝惊动?"有的说:"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红旗镖局,竟也发生了这种事,于下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么厉害脚色。"纷乱的人声,惊惶的传语,使得还未知道真相的南官平心里先生出一阵惊栗。
南宫平目光一抬,只见这跨院的圆门之上,赫然迎风招展着一面鲜红的旗帜,乍看仿佛就是"红旗镖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标帜,仔细一看,这旗帜竟是以鲜血染成,在鲜红中带着一些惨淡的乌黑,教人触目之下,便觉心惊!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闹,但厅房中却是一片死寂。
一个身着长衫,似是掌柜模样的汉子,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南宫平大步冲了上去,这店掌柜双手一拦,道:"此处禁止……"话犹未了,南宫平已将他推出五步,几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宫平虽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闲,此刻惊怒之下,出手便不觉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时此刻,却无法顾及,伸手推开房门,目光一转,心房都不觉停止了跳动!
初升的阳光,透穿紧闭着的门窗,无力地照在厅房中,照着十余具零乱倒卧着的尸身——这些昨日还在挥鞭驰马、昂首阔步、矫健而剽悍的黑衣汉子,此刻竟都无助而丑恶地倒地上。
第十二章 南宫惊变(1)
一个满面虬须、双晴怒凸的大汉,一手抓着窗格,五指俱已嵌入木中,半倚着灰白色的土墙,倒毙在地上,他狰狞的面容,正与土墙同一颜色,他宽阔的胸膛上,斜插着一面红旗,那乌黑的铁杆,入肉几达一尺,鲜血染紫了他胸前的玄黑衣服。
另一个浓眉阔口的汉子,手掌绝望地卷着,仰天倒在地上,亦是双晴怒睁,面容狰狞,充满着惊恐,他掌中嵌着一只酒杯的碎片,胸膛上也插着一面乌杆的红旗。
他身侧覆面倒卧着一条黑衣大汉,一手搭着他同伴的臂膀,虽然看不见面容,但半截乌黑的铁杆,自前胸穿人,自背后穿出,肢体痉挛地蜷曲着,显见死状更是惨烈痛苦。
还有八、九人,有的倒卧椅边,有的端坐椅上,有的衣冠不整,有的甚至未着鞋袜,便自屋中奔出,但方自出门,便倒毙在地上。
这些人死状虽然不同,但致死的原因却是完全一样——被他们自己随身所带的红旗插入胸膛,一击毙命。
他们左手的姿态虽然不同,但他们的右掌却俱都紧握刀柄,有的一刀还未击出,有的甚至连刀都未拔出鞘来。
南宫平目光缓缓自这些尸身上移过,身中的血液仿佛已凝结。
立在门畔,他惊呆地愣了半晌,叶曼青面色更是一片苍白,虚软地倚在门上,那店掌柜呆视着他们,竟也不敢开口。
南宫平认得这些黑衣大汉,都是"红旗镖局"司马中天手下的镖师,这些"红旗镖客"们在武林中虽无单独的声名,但却人人俱是武功高强、行事机警的好手。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之所以能名扬天下,"红旗镖局"之所以能在江湖间畅行无阻,大半都是这些"红旗镖客"的功劳。
而此刻这些武林中的精锐好手,竞有十余人之多一起死在这小小的洵阳城中、这小小的客栈里,死状又这般凄惨、恐怖而惊惶,当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之事!
是谁有如此胆量来动"红旗镖局"?是谁有如此武功能令这些武林好手一招未交,便已身死?这简直不像人类的力量,而似恶魔的杰作!
南宫平定了定神,举步走人房中,房中的帐幔后,竞也卧着一具尸身,似乎是想逃避、躲藏,但终于还是被人刺死。
也是一杆红旗当胸插入,南宫平俯下身来,扶起此人的尸身,心头突地一动,只觉此人身上犹有微温,他试探着去推拿此人的穴道,既无中毒的征象,穴道也没有被人点正,那么如此多人为什么会眼睁睁地受死?难道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还击一招?
又是一阵惊恐的疑云,自南宫平心头升起,突觉怀中的尸身微微一阵颤动,南宫平心头大喜,轻轻道:"朋友!振作些!"这"红旗镖客"眼帘张开一线,微弱地开口道:"谁?……你是谁?"南宫平道:"在下南宫平,与贵镖局有旧,只望你将凶手说出……""他言犹未了,这"红旗镖客"面容突又一阵惨变,喃喃道:"南宫平……南宫……完……了……完了……"南宫平大惊道:"完了!什么完了!"只见这"红旗镖客"目光呆呆凝注着屋角,口中只是颤声道:"完了……完……""了"字还未说出,他身躯一硬,便永生再也无法言语。
南宫平黯然长叹一声,忍不住回首望去,只见那屋角竟是空无一物,他凝目再望一眼,才觉得那里似乎曾经放过箱子木器之类的东西,但此刻已被人取去。
"劫镖!"这一切看来都是被人劫了镖的景象,但这一切景象中,却又包涵着一种无法描摹的神秘而又恐怖的意味。
南宫平心念闪动,却也想不出这最后死去的一个"红旗镖客"临死前言语的意义,"难道此事与南宫世家有什么关系?"一念至此,他心中突然莫名所以地泛起一阵寒意。
回首望去,只见叶曼青亦已来到他身后,满面俱是沉思之色,口中沉吟道:"南宫……完了……"忽然抬起头来,轻轻道:"这红旗镖局可是常为你们家护送财物么?"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叶曼青道:"那么他们这次所护之镖,大约也是南宫世家之物,所以他被人劫镖之后,在惭愧与痛苦之中,才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沉思半晌,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似乎十分落寞。
叶曼青道:"你叹什么气呢?南官世家即使被人劫走一些财物,也不过有如沧海之一粟,算得了什么。"这句话中本来有些讥讽之意,但她却是情不自禁,诚心诚意他说出来的,无论多么恶劣尖刻的言语,只要是出自善意而诚恳之人的口中,让人听来,其意味便大不相同。
南宫平叹道:"我哪里会为此叹气。"但面上泛起一丝苦笑,接着道:"有些道理极为简单明显之事,我却偏偏要去用最最复杂困难的方法解释,岂非甚是愚蠢?"叶曼青嫣然一笑,突听门外响起一片狗吠声,声音之威猛刚烈,远在常狗之上。
接着,门外金光一闪,一条满身金毛闪闪生光、身躯如弓、双目如灯、短耳长鼻、骤眼看来宛如一匹幼马的金色猛犬,急步走入房中。
这条猛犬不但吠声、气度俱与常大大不相同,颈圈之上,竟满缀黄金明珠,虽不住俯首在地上嗅闻,但顾盼之间,却仍有犬中君王之势。一个鹰目鹞鼻、目光深沉的黑衣人,手中挽着一条黄金细链,跟在这猛犬之后,此人气度虽亦十分阴蛰机警,但一眼望去,反似一名犬奴。
门外人声嘈乱,议论纷纷,但都在说:"想不到这西河名捕金仙奴今日居然会来到洵阳,有他在此,这件劫案大约已可破了。"黑衣人目光扫了南宫平、叶曼青两人一眼,双眉微微一皱,回首道。林店东,在我未来之前,你怎能容得闲杂人等来到这里!"黑衣人冷"哼"一声,沉下脸来,叶曼青见这金色猛犬生相如此奇特,忍不住要伸手抚摸一下。哪知她手掌还未触及,这猛犬突地大吼一声,满身金毛,根根竖立。黑衣人变色遣:"邻女子快些退后,你难道不要命了么?"叶曼青柳眉一扬,只觉南宫平轻轻一拉她衣袖,便不禁将已到口边的怒喝压了回去,只见黑衣人已俯下身子,轻拍着这猛大的背脊,道:"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他们再也不敢碰你的了。"神态间也宛如奴才伺候主子一般。
那猛犬口中低吼了两声,犬毛方自缓缓平落,黑衣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两人是谁?还站在这里作甚?"叶曼青冷冷道:"我站在这里你管得着么?"
黑衣人冷笑一声,道:"好个无知的女子,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竟敢妨害我的公务。"叶曼青亦自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左右不过是条小狗的奴才而已。"她语声甚是高朗,门外众人听来,俱不禁面色大变,暗暗为她担心。
原来这条黄金猛犬,名叫"金仙",不但凶猛矫健,普通武林中人,几难抵挡它一扑之势,而且嗅觉最是灵异,无论什么凶杀劫案,只要它能及时赶到,就凭一点气息,它便必定可以追出那些凶手或盗贼的去向及藏匿之处。
多年来被它侦破的凶案,已不知凡儿,犬主黑衣人"金仙奴",竟也因大而成名,成为北六省六扇门中最有名的捕头。
只是他虽是人凭犬贵,而且自称"金仙奴",却最忌讳别人提到此点,此刻叶曼青在无意中如此尖锐地刺到他隐痛之处,刹那问他本已苍白的面容便已变得一片铁青,回首大喝道:"来人呀,替我将这女刁民抓下去!"叶曼青仰天冷笑数声,道:"本应狗是人奴,此刻却变了人是狗奴……嘿嘿,嘿嘿。"右掌突地一抬,目光冰冷冷地凝注着已自冲入门内的四个手举铁尺锁链的官差身上,道:"你们若有谁敢再前进一步,我立刻便将你们毙在掌下。"黑衣人"金仙奴"双眉一扬,暗中松开了掌中所挽的金键,道:"真的么?"话声未了,南宫平已横步一掠,挡在叶曼青身前,道:"且慢!"黑衣人抬眼一望,只见面前这少年容颜虽然十分憔悴,但神色间却自有一种清华高贵之气,手掌不禁向后一提,那猛犬也随之退了一步,他方才本有放犬伤人之意,此刻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沉声道:"你是什么人?难道也和这女……"南宫平微微一笑,截口道:"在下久闻阁下乃是西河名捕,难道连忠好善恶之分部分不清楚?"金仙奴道:"凶杀之场,盗窃之地,岂有忠诚善良之人!"南宫平面色一沉,道:"那么金捕头是否早已认定了在下等不是主谋,便是共犯,在下等在此间,便是专门等着金捕头前来捉拿于我?"金仙奴四望一眼,只见到窗外的人群,都在留意着自己的言语,冷"哼"一声,道:"此刻虽尚不能决定,但片刻后便知分晓了。"手掌一松,俯身一拍,道:"金老二,要再麻烦你一次了。"金链一脱,那名犬"金仙"便有如飞矢一般直窜出去,眨眼之间,便在这前后左右,大小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了三声,突地窜到南宫平及叶曼青足下,唉了两嗅,突又窜开,以方才的速度,又在前后四间房中绕了一。圈,昂首低吠三声,竟又绕着墙壁四下狂奔起来,越奔越缓。
金仙奴面上本是满带骄傲自信之色,但等到"金仙"第二次绕屋狂奔时,便已露出焦急、奇怪之意,"金仙"每奔一圈,他焦急奇怪之意便更强烈几分,到了后来他额上竟似已沁出汗珠,情不自禁地随着"金仙"绕屋急行,终于越行越缓,额上的汗珠却越流越急,口中喃喃道:"老二,还没有寻出来么?老二,还没有……"叶曼青仰首望天,冷冷一笑,却见那名犬"金仙"突地停下步子,转向门外走去,门外众人目光俱都凝注在这条名大身上,此时立刻让开一条道路。
金仙奴长长松了口气,得意地斜瞟南宫平及叶曼青一眼,沉声道:"兄弟们,休要让这两人走了。"大步随之走去。
南官平轻轻道:"他若是真的能察出这凶案的凶手,我倒要感激他了。"叶曼青道:"跟去。那四个官差一抖铁链,道:"哪里去?"叶曼青身形一转,手掌轻轻拂出,只听一连串"叮铛"声响,那四个官差掌中的铁尺锁链已一起掉在地上。
他们四人几曾见过这般惊人的武功,四个人一起为之怔住,眼睁睁地望着南宫平与叶曼青走出门外,谁也不敢动弹一下。
只见那猛犬"金仙"去到院中,略一盘旋,突然一挫、一跃,跳过了院墙,金仙奴毫不迟疑地随之掠过,"金仙"已在这院中的房门外狂吠起来。
金仙奴神情紧张,回首大喝道:"这院里住的是什么人?"此刻众人已涌到院中,听到这一声呼喝,不约而同地一起转身望去,南宫平与叶曼青亦己缓步而来,恰巧迎着数十道惊讶的目光。
金仙奴喝道:"果然就是你两人住在这里!"
叶曼青道:"住在这里又怎样?"
金仙奴道:"那么你就是劫财的强盗,杀人的凶手。"人群立刻哗然,那林姓店东一连退了三步,谁也不敢再站在两人身侧。
南宫平沉声道:"阁下的话,可是负责任的么?"金仙奴道:"十余年来,在我金仙奴手下已不知多少凶手盗贼落网,不曾有一件失误,你两人还是乖乖束手就缚的好。"南宫平目光一瞥那犹在狂吠不已的猛大,突地想起了那贪财的神秘老人"钱痴",面色不禁为之一变,赶上几步一掌推开了房门,只见房中空空,哪里还有那老人的影子!
金仙奴哈哈笑道:"你同党虽然早已溜走,但我只要抓住了你,何愁查不出你同党的下落。"手掌一反,自腰间扯下一条链子银枪,道:"你两人可是还想拒捕么?"手腕一抖,将鞭抖成一线,缓缓向南宫平走了过去。
本自立在院中的人群,一起退到了院外,林店东更是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南宫平双眉一皱,道:"阁下事未查明,便……"金仙奴道:"有了我金仙的鼻子,还要再查什么?"银光闪处,搂头一鞭向南宫平击下,叶曼青只怕南宫平病势未愈,娇叱一声,方待出手,只听身后一阵劲凤,方才还在昂首狂吠不已的猛大"金仙",此刻竟无声无息地向她扑了过来,来势之疾,丝毫不亚于武林中的轻功高手。
这猛犬本来就十分高大,双足人立,白牙红舌,恰巧对准了叶曼青的咽喉,四下人群惊喟一声,眼见如此清丽的女子,刹那间便要伤在森森犬齿之下。
叶曼青身形一侧,无比轻灵地溜开三尺,她这种身法几乎已和轻功中最称精奥的"移形换位"之术相似,哪知这猛犬"金仙"竟能如影附形般随之扑来,两条前足,左右闪动,宛如武夫掌中的两柄短剑,未至敌身,先闪敌目,叶曼青暗暗惊忖道:"难怪此犬能享盛名,身手看来真比一般练家子还要矫健灵活几分。"她本无伤及此犬之心,此刻心中更有些爱惜,左手一挥,闪电般拍在"金仙"头顶之上,轻叱道:"退下去!"拧腰一转,只见南宫平虽是大病初愈,但对付"金仙奴"掌中的一条银鞭,仍是绰绰有余,他以无比巧妙的步法闪动身形,那条虎虎生风的银鞭,根本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众人此刻又是大惊,又在暗中窃窃私语:"这少年男女两人,看来当真就是那边凶杀劫案的凶手,否则他们怎会有这样的武功。"但等到"金仙"第二次往叶曼青身上扑去时,他们却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叶曼青轻叱道:"畜牲!"回身一掌,这次她掌上已用了四成真力,哪知"金仙"低吠一声,竟避了开去,伏在地上,虎虎作势,似是不将叶曼青咬上一口,便绝不放手似的。
突听一阵嘈乱的脚步声,院外已奔来数十名官差,有的手持红樱长枪,有的拿着雪亮钢刀,南宫平双眉微皱,闪身避开了金仙奴一招"毒蛇寻穴",沉声道:"你若再不住手,将事情查办清楚,莫怪……"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厉喝:"住手!"
喝声有如晴天霹雳,已使众人心头一震,喝声未了,又有一阵疾风自天而降,一柄枪尖缚着一面血红旗帜的乌杆铁戟,"唰"地一声,自半空中直落下来,笔直地插入院中的泥地里,长达一丈的铁杆,入土几有三尺!
金仙奴一惊住手,转身奔人院中,只听远处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道:"金捕头,凶手已查出了么?"说到最后一字,一个银髯自发、高颧阔口的华服老人,已有如巨雕般带着一阵劲风掠入院中,金仙奴满面喜色,道:"司马老镖头来了,好了好了……"回身一指,"凶手便在那里!"华服老人目光随着他手指望去,面上突地现出怒容,沉声道:"凶手便是他么?"金仙奴道:"不错,但除了这男女二人之外,似乎还有共谋……"·华服老人突地大喝一声:"住口!"金仙奴为之一怔,后退三步,华服老人已向南宫平迎了过去,歉然笑道:"老夫一步来迟,倒叫贤侄你受了冤枉气了。"南宫平展颜一笑,躬身长揖了下去,道:"想不到老伯今日也会来到此间……"华服老人伸手一拉他臂膀,面上笑容一敛,回首道:"金捕头,请过来一趟。"金仙奴既觉惊奇,又觉茫然,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掌中的银鞭低低垂在地上,像是条死蛇似的。
华服老人道:"你说的凶手就是他么?"
方才那等骄狂的两河名捕,此刻似乎已被这华服老人的气度所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华服老人沉声道:"若是你以前的办案方式,也和这次一样,倒真叫老夫担心得很。"金仙奴瞧了那猛1"金仙"一眼,这条猛大自从见到这华服老人后竟亦变得十分温驯,金仙奴讷讷道:"晚辈也不敢深信,但事实……"华服老人冷笑一声,道:"事实?你可知道他是谁么?"他语声微微一顿,接口道:"他便是当今南宫世家主人的长公子,武林第一名人不死神龙的得意门徒南宫平!"过几句话说得声节铿锵,金仙奴面色一变,目光开始发愣地望向南宫平。
南宫平微微一笑,道:"这本是……"
"是"字尚未说出,已见一道乌光自人群中击来,南宫平身形一闪,华服老人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将那道乌光击得斜开一丈,双肩一耸,向人群中飞掠而去。叶曼青一言不发,纤掌一穿,也向人群中掠去,恰恰和华服老人不差先后同时到达了暗器射出的方向。
那猛犬"金仙"竟也跟在华服老人身后,人群一阵骚乱,华服老人与叶曼青同时落到地上,同时四望一眼,但见人头拥涌,人人俱是满面惊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发射暗器之人!
两人一起微皱眉头,转过身来,叶曼青微微一笑,道:"老前辈可就是人称铁戟红旗震中州的司马老英雄么?"华服老人造:"不错。"目光上下一扫,接道:"姑娘可就是名满江湖的孔雀妃子么?"叶曼青含笑摇了摇头。
突听人群中一个长衫汉子,手指外面,喊道:"走了走了……"他喘了口气,惶声接道:"方才我亲眼看到他射出暗器,但不敢说,哪知他乘着……"华服老人司马中天及叶曼青,不等他将话说完,早已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如飞掠去。
这长衫汉子目光中闪着一丝诡笑,悄悄自人群中退了开去,只见面前人影一花,南宫平已挡在他面前,冷冷道:"朋友这就要走了么?"长衫汉子怔了一怔,南宫平道:"我与朋友你无冤无比,素不相识,你为何无端要以暗器伤我?"他缓缓伸出手掌,掌上握着一方丝中,丝中上赫然竟有一只乌光炽炽、前尖后锐、似针非针、似梭非梭,形式极为奇特的暗器。南宫平接道:"如此绝毒的暗器,如非深仇大敌,为何轻易施用?"长衫汉子神色骤变,道:"你说什么,我……我全不知道。"突地举手一掌,向南宫平直击过去!
南宫平冷笑一声,微一闪身避过,长衫汉子似也欺他体力太弱,进身上步,又是一掌。
哪知他这一掌招式还未用到,忽觉身后衣领一紧,他大凉之下,回目望去,只见"铁戟红旗震中州"面寒如水,立在他身后喝道:"鼠辈,竟敢在老夫面前弄鬼!"双臂一振,竟将此人从地上举了起来,远远抛了出去。
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这老人到了这般年纪,怎地生性还是如此火爆,如将此人摔死,怎么还查得出他的来历。"他大病初愈,真力未复,虽有救人之心,却无救人之力。
就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来,随着那被司马中天掷出的长衫汉子的去势,将之轻轻一托,同时掠开一丈,眼见已将撞上对面的屋檐,身形倏然一翻,将掌中的长衫汉,随手抛回。
"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不由自主,一把将之接住,叶曼青却已亭亭玉立在他身前。
司马中天道:"姑娘好俊的轻功,莫非是食竹女史丹凤仙子的门下么?"叶曼青盈盈一笑,道:"老前辈神目如电,晚辈叶曼青正是丹凤仙子的门下。"司马中天哈哈笑道:"姑娘身法轻灵有如凤舞九天,除了丹凤仙子外,谁有如此弟子。江湖之中,新人辈出,人人俱是一时俊杰,真教老夫高兴得很。"将掌中的长衫汉子,轻轻放在地上,只见此人早已面色如上,气息奄奄。
南宫平一步赶来,俯身道:"朋友,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受了何人指使而来暗算于我?只要朋友说出来,我绝不会难为于你。"长衫汉子接连喘了儿口气,目光四望一眼,面上突地露出惊恐之色,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金仙奴讪讪地走了过来,道:"小的倒有叫人吐实的方法,不知各位可要我试一试?"司马中天冷"哼"一声,道:"此人定不会与劫案有关,你大可放心好了,世上强盗笨人虽多,但却也不会有人愚蠢至此,犯下巨案还等在这里,至于别的事么……哼哼,不劳金捕头你动手,老夫也自有方法问得出来。"金仙奴愕了半晌,面上神色,阵青阵红,突地转身叱道:"谁叫你们来的,还等在这里干什么?"那些差役对望一眼,蜂涌着散了。
司马中天冷冷一笑,突地出手如凤,捏住了那长衫汉子肩上关节之处,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快些从实说出。"话犹未了,这长衫汉子疼得满头冷汗,但仍然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司马中天浓眉轩处,手掌一紧,这汉子忍不住呻吟出声来。
南宫平微喟一声,道:"他既不肯说出,我也未受伤损,不如算了。"司马中天道:"贤侄,你有所不知,南宫世家,此刻正遇着重重危难,此人前来暗算于你,幕后必有原因,怎能算了。"南宫平微微变色道:"什么危难?"
司马中天长叹一声,眉字问忧虑重重,道:"此事说来话长,幸好贤侄你已在启程回家……唉,到时你自会知道了。"南宫平更是茫然,不知道家里究竟生出了什么变故,双眉一皱,垂下头去,俯首沉思了半晌,忽见一缕淡淡的白气,自地面升起,瞬即弥布众人脚底。
他心头一动,拾首只见红日当空,转念间不觉大惊喝道:"雾中有毒,快退!"身形一转,连退数步,司马中天微微一愣,道:"什么事?"手掌不觉一松,那长衫汉子目光一亮,奋起余力,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入了那淡淡的白雾中。
人群一乱,司马中天厉叱一声:"哪里逃?"飞快地追了过去。
南宫平微一顿足,道:"快离此院,迟则生变。"叶曼青伸手一托他肩膀,轻轻掠上屋脊,放眼望去,只见那长衫汉子似乎已混入了杂乱的人群中。
司马中天长髯飘拂,游鱼般在人群中搜寻着,金仙奴又提起了那条金链,但链上的猛大"金仙",竞已不听他的指挥,低顺着跟在司马中天身后。
叶曼青轻轻道:"你留在这里,我去帮着司马老镖头将那人抓回。"南宫平叹道:"不用了,此人的来历,我已知道了,想不到的是,这班人竟在短短一段日子里,便已将势力分布如此之广。"叶曼青茫然道:"什么人?"忽见南宫平面色又自一变,顿足道:"不好。"转身一掠,但气力不济,险些跌倒。
叶曼青纵身扶住了他肩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唉!有些事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明白告诉我?"南宫平叹道:"此事之变化究竟如何,我也猜测不到,但……唉,我此刻但愿能插翅飞回家里……"他心头忽然生出警兆,仿佛有许多种灾难已将降临到他和他家人身上,想到那"风雨飘香牌"的党羽势力分布如此之迅速,他心中忧虑不觉更深。
叶曼青幽幽一叹,道:"你要回家了么?"
南宫平道:"你……你……"
叶曼青眼波一亮,道:"你可是要我陪你回去?"南宫平黯然点了点头,心头很是紊乱,除了对自身隐藏的忧虑外,又加了一份儿女情丝的困挠。
叶曼青喜道:"那么,我们快走。"拉起南宫平,飞快地掠去,只要有南宫平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事,她便都不再放在心上,这就是女子的心,大多数女子的心里,仅有足够的地方容纳爱情,别的事全都容纳不了。
白雾渐浓,人群由乱而散,"铁戟红旗震中州"司马中天双拳紧握,满面怒容,他一生闯荡江湖,却不料晚来屡生巨变,而此刻竟被一个江湖小卒自手掌中逃脱,他心中既是气恼,又觉惊异,回首望处,金仙奴犹自立在他身后,发愕地望着他,那猛大"金仙",也柔驯地依在他脚边。
他轻叹一声,拍了拍"金仙"的头顶,道:"江湖风险,金捕头,你难道还不想退休么?"全仙奴垂下头去,讷讷道:"晚辈……"
司马中天道:"这条狗,你也该送回去了。"
金仙奴道:"金仙跟着我十余年,我……我实在……"司马中天叹道:"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何况……你可知道它的主人此刻比你还需要它。"他此刻只觉心中一片萧索,心中的豪气,体内的真力,却似已随风消失在这奇异的浓雾中。
金仙奴垂手木立了半晌,只见迷朦的雾气中,突地现出了五条人影,一个娇柔的语声轻笑着道:"司马前辈,你老人家还认得我么?"司马中天凝目望去,只见一个明眸流波、巧笑嫣然的玄衫美妇姗姗走过来,大喜道:"老夫老眼未花,怎会不认得你,呀……好极好极,石世兄也来了,龙飞呢?他到哪里去了,你至今还未见着他?"嫣然巧笑的正是郭玉霞,她笑容未敛,轻叹一声,道:"我……我到处找他,但是……唉,这都怪我,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否则……,唉,他怎么会……"她笑容终于完全消失,换了无比幽怨的神色。
司马中天浓眉一皱,道:"素素呢?莫非跟他在一起?"郭玉霞轻轻点了点头,司马中天道:"咳,这孩子。"立在郭玉霞身侧的,除了面容木然的石沉外,便是那气度从容、神态潇洒的"万里流香"任风萍,此刻他轻咳一声,道:"这位莫非就是名震天下的铁戟红旗么?在下任风萍,拜见老前辈。"司马中天道:"任风萍……哦,好极好极,不想今日竟能见着任大侠。"目光一转,忽见远远立在他三人身后,有如奴仆一般的,赫然竟是昔年镖局中的巨头,"七鹰堂"中的翠、黄双鹰,不禁一步赶了过去,大喜道:"黄兄、凌兄,你们难道不认得你这老兄弟了么?"哪知"黄鹰"黄今天、"翠鹰"凌震天两人对望了一眼,竟似完全不认得他似的,木立当地。
司马中天呆了一呆,干咳道:"黄兄、凌兄……"黄今天、凌震天仍是不言不动,面上一片木然。
司马中天大喝道:"黄兄……"突地狠狠一跺脚,大声道:"红旗镖局与七鹰堂虽是同行,走的却是两条路,想不到你兄弟气量竟是这般狭窄。"凌震天、黄今天仍然有如未闻,郭玉霞、任风萍对望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石沉却不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郭玉霞轻轻一拉司马中天衣角,附在他耳畔,轻轻道。
"司马前辈,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什么关系,你老人家说是么?"司马中天大声道:"极是极是,有些朋友交不交都没有关系。"郭王霞秋波一转,道:"呀,你看这条狗多么神气,想来必定就是那条大名鼎鼎的金仙了。"金仙奴躬身一礼,道:"在下金仙奴,夫人如有差遣……"司马中天突地一拍手掌,道:"我险些忘了告诉你,平儿也在这里!"郭王霞道:"南宫五弟么?"
司马中天道:"正是。"
转目望去,白雾似已渐稀,但院中却空无人迹,司马中天大声呼道:"平儿,平儿……"郭王霞轻轻一笑,道:"只怕他已走了。"
司马中天诧遣:"走了?"
郭玉霞道:"最近老五不知为了什么,一看到我和三弟,就远远避开,其实……唉!他即使做了什么错事,我们同门兄弟,难道还不能原谅他么!"她语声微顿,幽幽叹道:"这孩子……又聪明,又能干,什么都好,我只望他将来能成一番大事业,哪知他……唉!"司马中天双目一张,道:"他怎样了?"
郭王霞道:"唉,他到底年纪轻,为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竟不惜犯下众怒,为了梅冷血,他竟将飞环韦七韦老英雄都杀死了。司马中天既惊且怒,大喝道:"真的?"郭玉霞垂首长叹一声。
任风萍摇头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唉!"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喃喃道:"南宫世家已是岌岌可危,他还要如此做法,他还要如此做法……"目光一抬,恨声道:"你可知道那姓梅的女子,拿着他的信物汉玉,将自此以北,西安附近许多家南宫分店中可以提调的银子全都取去了?"郭玉霞目光轻轻膘了任风萍一眼,瞬即做出茫然的神色,惊道:"真的么?"司马中天道:"十数万两银子,在南宫世家看来,本非大事,但此刻……唉!"四望一眼,长叹着垂下头去。
郭玉霞秋波闪动,道:"难道南宫世家已遇着非常之变么?"司马中天道:"非常之变,非常之变……大厦将倾,大厦将倾……"突见一条黑衣劲装、背插红旗的大汉,发舍蓬乱,神色败坏,狂奔而入,"卟"地跪到地上,胸膛起伏,喘着气道:"总镖头,不好了……"司马中天面色大变,厉声道:"什么事?"
那黑衣劲装的"红旗镖师"接口道:"武咸、张掖、古浪、永登、新城、兰州六处的八家南宫店铺,一共卖了一百四十万两银子,小的们换成珠宝,方自运到秦安,就……就……"司马中天须发皆张,跺足道:"就怎地了?"
黑衣大汉道:"就无影无踪地被人劫走了,除了小的因为在前面探路,其余的兄弟,全都,全都……被咱家自己的红旗插入要害死了,看情形他们似乎连手都没有还出一招。"他话未说完,"铁戟红旗震中州",已大喝一声,晕倒在地,犹未散尽的白雾,缭绕在他苍白的须发之间。
郭玉霞、任风萍面上竟也是一片惊骇之色,仿沸对这惊人的劫案也全然不知道。
过陕西,人鄂境,自洵阳,过白河,至堰城,一路上俱是野店荒村。
残阳已落,堰城郊外的一个小小村落里,炊烟四起,正是晚饭时分,五、六个楼衣赤足的汉子,正在这村里仅有的一个小吃食摊子前,花一文钱买些花生,花两文钱买些炊饼,三文钱沽些白酒,四文钱秤两肥肉,箕踞在长凳上,就着肥肉花生,吃口炊饼,饮口白酒,谈论着天南地北,以及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锅里的肉汤沸腾着,小摊的主人满意地望着面前的这些吃客,偶然慷慨地多切一片猪头肥肉,换取两旬奉承的言语。
突然,有人目光一亮,轻轻道:"看,好漂亮的一对人物,老板,看来你的大买卖要上门了。"老板目光一转,只见道路上大步行来一双少年男女,神情问虽然带着些疲倦惟淬,但气度却仍是潇酒而高贵的。卑微的老板咧嘴一笑,低语道:"人家才不会照顾到这里,我看你们……"哪知他话还没有说完,这一双少年男女已笔直向他走了过来,那青丝翠衫、姿容如仙的少女,自怀中取出四枚制钱,轻轻道:"买四文钱的饼。"所有的人一起呆住了。
这四枚制钱是一条红色的丝织编住的,发呆的老板呆了半晌,赶紧包起一大片烙饼。
翠衫少女接了过来,轻轻道:"堰城快到了吧?许多张嘴已一起开口道:"就在前面。"翠衫少女轻轻道了谢,急急走了,过了许久,这些发愕的汉子才纷纷议论起来,而且看样子还要再议论几天。
翠衫少女将烙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递给了那沉默、憔悴,但却十分英俊的少年,轻笑道:"想不到吧,四文钱可以买这么多饼。"她撕了一小块,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仿佛在咀嚼着贫穷的滋味。
那少年垂首望着手里的饼,神色黯然叹道:"那四枚制钱,你本不应拿出来的。"翠衫少女轻轻一笑,道:"为什么?我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少年道:"我知道那必定是你心爱的东西,但是我……"翠衫少女嫣然道:"不要多说了,快吃了它,你可知道你现在最需要吃东西,好有力气赶路,到了堰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店铺里去拿。两匹马,一定还要多带些银子。"少年感激地长叹一声,忽然轻轻道:"这些天,假如没有你,我……我……唉!"翠衫少女的一双秋波,骤然明亮了起来,像是两粒方被洗过的明星,因为她目中的阴霾,此刻已被情感的雨露洗净。
堰城!夜市灯光通明,他们走上夜街,寻找着红黑交织的颜色,询问着:"你可知道南宫世家的店铺在哪里?""呀!南宫世家么,这城里本来有一家粮食店是他们家的,但是几天前却已盘给人了,店里的伙计,也早都星散!唉,真奇怪!"别人俱在奇怪,南宫平心中更是何等地惊惶而焦急。
翠衫少女也愕了许久,但她瞧了瞧她身旁的少年,便又嫣然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南官老爷又不想再做生意了。"她拉着那少年走出堰城,一面还笑道:"我真想去偷他一票,以后再加倍去还,可是……可是我又没有这份胆子。"她的柔笑,她的慰语,却始终解不开那少年的紧皱的双眉。
他心中不住地暗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无法猜测,更无法解释。苍穹昏暗,夜色低沉,他只觉寒生遍休,抬头望处,只见一堵山影,横亘在凄迷的夜色中,似乎已与苍穹相接,他暗中调息一遍,自觉尚有余力登山,胸膛一挺,当先走去。
他身侧的翠衫少女一颦双眉,轻轻道:"你身子还未完全复元,只怕……"这少年道:"无妨。"
翠衫少女道:"你自信可以越过去么?"
少年不作答,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翠衫少女道:"你师门的内功,果然不同凡响。"展颜一笑,道,"上山去最好了,清风明月,山花野草,都是不要花钱的东西。"这少年忽然长叹一声,缓缓道:"但愿天下富贵人,都能尝一尝贫穷的滋味……"横亘在堰城郊外的山头,便是武当山脉,此处距离天下武术名门"武当派"的所在地"武当主岭"虽仍不近,但山势雄峻。
已不失名山之气概。
夜色深沉,名山寂静,在一处向阳的山岭上,重拂的山藤间,却突地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少大的声音轻轻道:"这世界有时看来那么辽阔,有时看来却又那么窄小,有时看来是那么喧闹的拥挤,但此刻……天地间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一双纤纤玉手,缓缓自山藤间穿出,山风乘势吹开了重拂的山藤,膝胧的星光便笔直地映入了山藤后的洞窟,映在一张冷艳而清丽的面庞上。
她身上的衣衫,被星光一洗,更见苍翠,微颦的双眉,似愁似喜,她明亮的秋波,半带羞涩,终于轻轻转到她身后的少年身上……南官平斜倚着潮湿的山壁,不知在想什么,他和叶曼青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颇为遥远。
他已感受到叶曼青的娇羞与喜悦,因之他十分不愿说话。
叶曼青星眸微阖,轻轻又道:"你看,这山藤就像是珠帘一样,这山岭也像一座小楼,小楼珠帘半卷,确是一处风景绝佳的所在。"南宫平轻轻苦笑一声,仍然默无一语。
叶曼青道:"你倦了,我们真该好好歇息一下……"一阵长久的静寂,突听南宫平腹中"咕噜"一声,叶曼青轻笑道:"呀,你又饿了。"她伸手一掏,竟又从怀中掏出一角烙饼,道:"给你。"南宫平只觉一阵感激堵住喉咙,讷讷道:"你…你没有……"叶曼青道:"这两天我吃得大多了。"垂首一笑,接道:"我知道你不肯一个人吃的。"边说边将烙饼分成两半。
南宫平接了过来,缓缓咀嚼,只觉这烙饼的滋味既是辛酸,又是甜蜜,若非多情人,又怎能尝得到这其中的滋味。
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此刻咽下肚里的,究竟是烙饼,抑或是感激与叹息。
叶曼青一笑道:"难怪那秃顶老人会变成财迷钱痴,原来金钱真的重要得很……"语声一顿,皱眉道:"你看那劫案,会不会就是他干的?"南官平道:"以他一人之力,怎能在片刻间杀死那些红旗镖局的镖师?"叶曼青道:"那么,他为什么会偷偷跑掉呢?"南宫平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第十二章 南宫惊变(2)
叶曼青长长叹息道:"无论多么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到别人的心事,那秃顶老人所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忽觉南官平一把拉住她手腕,道:"噤声!"只听一阵大笑之声,自上传来,自远而近,一人边笑边道:"我若没有重大的事,怎敢随意阻拦四位道长的大驾?"叶曼青面色一变,轻轻道:"你听这口音像是谁的?"南宫平毫不思索,道:"钱痴!"这口音满带山西土腔,入耳难忘。
叶曼青道:"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南宫平道:"嘘……"
听见另一严肃沉重的口音道:"贫道有要事急待回山,施主若有什么话,就请快些说出。"钱痴道:"我一路跟在道长后面,已有两日,为的就是要寻一个隐秘的说话之地。"对方那人似乎愕了一愕,方自道:"上面那片山岭如何?"钱痴道:"好极好极,就是上面那片山岭好了。"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屏住声息,只听嗖然几道清风声,掠上山岭。
两人不由自主地自垂拂的山藤间向外望去,只见四个青袍白袜、乌簪高髻、腰下佩着长剑、背后斜背着一双黄布包袱的道人,这霎那之间,已立在他们洞窟外的一片岩上。
那"钱痴"腋下仍然紧紧挟着那只麻袋,带着满面得意的诡笑,站在道人们对面,要知外明里暗,加以山藤颇密,南宫平与叶曼青虽可望见他们,他们却看不到南宫平。
四个青袍道人,年龄俱在五旬开外,神情更都十分严肃沉静,显见俱都大有来历,其中一人紫面修须,神情尤见威猛,此刻浓眉微皱,道:"施主的话,此刻已可说出了吧?"""钱痴"举手一让,笑道:"坐,请坐。"自己先已盘膝坐了下来。
紫面道人道:"贫道们平生不喜与人玩笑。"
"钱痴"笑容一敛,道:"时间便是金钱,我也没有与人玩笑的工夫。"四个青袍道人对望一眼,盘膝坐了下去,一个面色阴沉的道人手掌一翻,悄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冷冷道:"施主究竟有何见教?""钱痴"目光一扫,道:"此刻仿佛已近三更,是么?"紫面道人"哼"了一声,"钱痴"已接口道:"前夜三更……"他方自说出四字,四个青袍道人已自面色大变,齐声叱道:"你说什么?"四双手掌,齐地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南宫平心头骇然一动,只听"钱痴"哈哈笑道:"前夜三更,四位道长大展身手之际,只怕再也不会想到,还有人正在作壁上观吧!"他语声微顿,不等别人答话,又道:"但我事先亦是再也不会想到,施辣手、劫镖银的蒙面客,竟会是名闻天下,领袖武林,堂堂正正的武当派门下,更不会想到居然是真武顶玄真观的护院真人,武当四木!"叶曼青听到这里,一颗心几乎跳出腔来,只觉南宫平握住白己的手掌,也起了一阵颤抖。武当真人,居然作贼,这当真是骇人听闻之事。
"钱痴"话声方了,只听一声轻叱,几声龙吟,人影闪动,剑光缭绕,霎眼间这四个青袍道人"武当四木"已将"钱痴"围在中间,四柄精光耀目的长剑,距离"钱痴"的咽喉、脊椎不及半尺,但这奇异的秃顶老人"钱痴"却仍然盘膝端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神色间安洋已极,缓缓道:"各位还是坐下的好,这岂是刀剑可以解决的事!"紫面道人厉声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难道你不信武当四木,真有降魔伏凶的威力?顿时便能教你血溅当地!""钱痴"冷冷一笑,道:"胡言乱语,含血喷人……嘿嘿,请间四位背后的黄包袱里,包的是什么东西?"四柄长剑,剑尖齐地一颤,夜色中只见这"武当四木"的面容,更是大变。
"钱痴"道:"四位道长俱是大智大慧之人,试想我孤身一人,若非早已准备后着,怎敢面对以剑术武功名闻天下的武当四木说出此事,四位今夜若是伤了在下,不出五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便都知道一向号称名门正宗的武当派四弟子,嘿嘿,不过也是强盗!"紫面道人道:"你纵然说出,却也不会有人相信。""钱痴"仰天笑道:"空穴怎会来风?事出必定有因,武林中人是否有人相信有,多少人相信,道长们也想必清楚得很!"他目光环扫一眼,冷冷道:"依我之见,道长们是放下长剑的好。"四柄长剑,果真缓缓垂落了下来。
"钱痴"道:"坐,请坐,凡事俱有商量之处,我钱痴又岂是不通情理之人。""武当四木"一起缓缓坐了下来,四人面上,俱是一片惊愕之色,这四人虽有一身足以惊世骇俗的武功,却苦干江湖历练太少。
"钱痴"道:"我久闻江湖人道:阳春白雪,紫柏青松,云淡风清,独梧孤桐。想见武当四木必是风标清华的高士,若非亲见,我实也不敢相信竟会做出此事,想来四位必定也是初次出手,是以十分紧张,否则以四位的耳力目力,必定早已发现了我这壁上观客!""武当四木"目光凝注,默不作答,但神色之间显已默认。"钱痴"微微一笑道:"四位既是初次出手,我也不愿毁了四位多年辛苦博来的名声,只要四位能答应我两件事情,我便永远不将此事说出。"紫面道人正是"武当四木"之首"紫柏真人",浓眉一皱,道:"什么事情?""钱痴"道:"此事说来并不十分困难,只要……""紫柏真人"突地冷冷截口道:"无论事情难易,只要贫道们力所能逮,均无不可,但施主却不知该如何教贫道们相信施主日后永远不说此事!""钱痴"微一沉吟,道:"这个么……"突地长身而起,左掌护胸,右掌前拳,拇、食两指环扣,其余三指斜斜伸出,微一吸气,身形竟斗然暴长半尺,缓缓道:"我说的话,四位总可相信了吧!"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几乎惊呼出声来,只见他神气轩昂,目射精光,当真威风凛凛,哪里还是方才的财迷钱痴!
"武当四木"面色更是大变,身躯各各一震,紫柏道人道:"前辈难道就是三十年前,在江湖中偶一现身,便已名震天下,盛极之时,却又突然退隐的风尘三友其中之一人么?""钱痴"微微一笑,霎眼间便又恢复了方才狠琐的神态,缓缓坐了下去。
"紫柏道人"长叹一声,道:"前辈既是昔年力荡群魔、连创六恶的风尘三友,贫道还有什么话说,无论前辈有何吩咐,贫道无不从命!"声名赫赫,不可一世,几乎将与"武当派"当代掌门人"空竹道长"齐名的"武当四木",竟会对三十年前,在武林中仅如昙花一现的"风尘三友"如此尊敬畏惧,想当年"风尘三友"盛极之时,声名该是如何显赫!
南宫平、叶曼青交换了个惊诧的眼色,只听"钱痴"缓缓道:"第一件事,四位请先将背后的包袱解下给我。""武当四木"愕了一愕,面面相觑,紫柏道人终于长叹一声,插剑入鞘,解下包袱,青松、独梧、孤桐三位道长,自也遵命做了。
"钱痴"道:"包在一起。"
"武当四木"一起解开包袱,只见珠光宝气,耀人眼目,南宫平、叶曼青心中一惊,轻轻向后退了一些,片刻间四包便已归做一袋。
"钱痴"一手接过,一面说道:"这些珠宝,可是南宫世家交托给红旗镖局护送的?"南宫平手掌一颤。只听"紫柏道人"颔首道:"不错。""钱痴"双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一字一字地问道:"第二件事,我且问你,你四人究竟为了什么,居然不惜身败名裂,前来抢夺这批珍宝?""武当四木"神色又是一阵大变!
"钱痴"缓缓道:"此间除我之外,再无别人!"紫柏道人目光缓缓四下扫动一遍,夜色凄清,凤吹林木。
南宫平紧紧握住叶曼青的手掌,两人掌心,俱是一片冰冷。
只听"紫柏道人"长长吐了口气,道:"群魔岛!前辈可曾听过群魔岛这三个字么?""钱痴"霍然一震,道:"群魔岛!"声音中充满惊慑之意。
紫柏道人缓缓道:"不知若干年前,武林中便已有了群魔岛的传说,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他语声十分缓慢,神情充满戒备,说到这里,突地大喝一声,手掌急扬,一道银光,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破空而出!
南宫平、叶曼青心头一懔,只见这道人高大的身躯,竟也随着这一道银光斜斜窜了起来。
银光没人树影,一双宿乌,轻唳飞起,却另有一双宿鸟,自木叶中跌落。
紫柏道人双臂一振,脚尖轻点,倒掠而回,青松、独梧、孤桐各各在暗中喘了口气,"武当四木"果然名下无虚,数丈外宿乌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但他们却疏忽了近在飓尺间窃听的人。
"钱痴"忍不住道:"说下去。"
紫柏道人定了定神,接道:"也不知在若干年前,群魔岛便已与武林中的七大门派订下秘约,群魔岛中之人,绝不干涉七大门派中事,也绝不伤害七大门派的弟子,但这七大门派却都要答应为群魔岛做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他轻轻喘了口气,接道:"这秘约在少林、昆仑、崆峒、点苍、峨嵋、华山以及我武当派的掌门以及有数几个人口中,代代相传,也不知道传了多久,群魔岛却始终未曾动过这权力,直到……"他长叹一声,接道:"直到月余之前,群魔岛突地派来传讯使者,令我们只要查出有南宫世家的财物经过武当数百里周围以内,武当使要派人劫下,还要将护送财物之人、以他们自身所带信物标志杀死,至于那些财物,却可任凭我们处置。""钱痴"目光闪动,缓缓道:"南宫世家虽然已有百余年的基业,但除了与镖局接触外,从未听过与武林中人有任何来往,怎地会跟群魔岛有了仇怨呢?"紫柏道人叹道:"贫道们也都十分奇怪,想那群魔岛与七大门派订下这秘约已有若干年,一直未曾使用权力,想必是对此极为看重,哪知他们此刻却用来对付与武林毫无关连的南宫世家,只是敝派掌门人为了遵守前约,又实在不愿与群魔岛为敌,在无可奈何之下,才命贫道们做出此事!""青松道人"接着叹道:"不但敝派如此,峨嵋、昆仑、崆峒等门派,想必也不会两样,只可叹南宫世家不知与群魔岛,结下什么怨仇,他纵然富可敌国,却又怎能禁得住七大门派与之为敌?""钱痴"盘膝端坐,木无表情,四下有如死般静寂,突听山藤一阵轻晌,一声娇唤:"你……"一个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面容苍白而僵木,目光瞬也不瞬,自山壁后缓缓走出,一步一步地向"武当四木"走了过来。
"武当四木"齐地一惊,闪电般翻身站起,"钱痴"脱口道:"南宫平!"紫柏道人惊道:"南宫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南宫平脚步不停,突然大喝一声,举步一掌,向紫柏道人劈去。
紫柏道人身形闪处,长袖一指,他因心有内疚,实在不愿与"南宫世家"中人动手,仅是随意挥出一招。
哪知他长袖方出,南宫平身躯一摇,便已倒在地上。
刹那间但见人影一闪,一个翠衫少女如飞掠来,扑在南宫平身上,惶声道:"喂……你……你……"突地抬起头来,大骂道:"南宫世家究竟与你有何怨仇,你……你们难道要把南宫世家的人都害死么?话未说完,已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武当四木"面面相觑,满面惶然。"钱痴"仔细端详了南宫平两眼,又轻轻一把他的脉息,道:"不妨事的,他只是身体虚弱,心火上升,加以疲劳、惊恐、激怒,内外交攻,才会晕倒,并非受了内伤,只要将息两日,吃几贴药就会好了。"叶曼青轻托起了南官平的身躯,恨声道:"我只道,武当乃是名门正派,哪知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自今日起你们武当派不但已与止郊山庄结下深仇大恨,我还要教天下武林中人,都知道你们武当派真正的面目!"她心中悲愤填膺,话一说完,回头就走,只见面前人影一闪,"武当四木"已一排挡在她面前,孤桐道人道:"姑娘慢走!"叶曼青柳眉一扬,道:"你要做什么?"
紫怕道人长叹一声,道:"敝派此举,实是情非得已,但望姑娘能了解敝派的苦衷。"叶曼青冷"哼"一声,道:"什么苦衷!为了自家苟安一时,居然与恶魔订约,随意做出这些不仁不义、不公不道的事,还敢厚颜来替自己解说,这岂非江湖下五门的行径!""武当四木"被她骂得目定口呆。
"钱痴"干咳一声,道:"姑娘……"
叶曼青霍然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于你什么事,你不是只要有钱到手就心满意足了么?""钱痴"怔了一怔。
叶曼青目光四扫,道:"你们要么就乱剑齐下将我刺死在这里,要么就闪开道让姑娘下山去。"孤桐道人道:"贫道们既不能伤及姑娘,也不能让姑娘下山,只得委屈姑娘,到一个地方暂住些时日,等到……"叶曼青大喝道:"等到什么?你们这是在做梦,莫看你们武当四木在江湖中颇有威风,我叶曼青却没有将你们放在眼里!"突听山下"噗哧"一声轻笑,一个娇脆有如银铃般的声音吃吃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众人齐地一惊,齐声叱道:"谁?"
山岩下"咯咯"笑道:"小妹妹!不要怕,是你的老姐姐来了。"一话声未了,山下已有如轻烟般掠上两条人影,并肩立在山岩的边缘,山凤一过,他们的身形也随之摇了两摇,就像是风中的柔草一样。
"武当四木"心头一惊:"好高的轻功!"
只见这两人亦是一男一女,男的亦是英挺俊逸,只是神情间满带一片傲气,女的更是娇媚绝伦,艳光照人,让人不敢逼视。
叶曼青惊呼一声:"梅吟雪!"
"武当四木"又是一惊:只听梅吟雪娇笑着道:"小妹妹,告诉我,是不是这几个老道士欺负了你!让老姐姐替你出气!"叶曼青面色一沉,冷冷道:"不用费心,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梅吟雪秋波一转,咯咯笑道:"哟,你看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手里还抱着个大男人,怎么会是这四个老道的敌手,若不是老姐姐恰巧经过这里,你这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岂不是要被人家欺负了。"她边说边笑,娇躯有如花枝乱颤,眼波更是四下乱飞。
紫柏道人沉声道:"梅姑娘大名,贫道们虽然久已听闻,但天下武林中人,无论是谁,在贫道面前说话,也得放尊重些!"梅吟雪"噗哧"一笑,侧目道:"东来,你听到没有,这四个老道的口气是不是太狂了些!"战东来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痴痴地望着她,此刻连连颔首道:"极是极是,的确是太狂妄了些!"叶曼青冷冷道:"这里的事,和你们毫无关系,你们还是去……去吃点心好了。"双臂一缩,将南宫平抱得更紧了些。
梅吟雪笑道:"不管有没有关系,这件事我是管定了的,你要是不愿看到我这个老姐姐,你就快点走开好了。"叶曼青心中暗叹一声,忖道:"她还是对他好的,无论怎样,都要帮他的忙。"口中冷冷道:"我早就要走了!"脚步一动,只听孤桐道人低叱一声:"且慢!"梅吟雪道:"人家大姑娘要走,你们老道拦住人家做什么?""武当四木"目光一扫,只见那奇异的老人,昔日的"风尘三友",今日的"钱痴"竟已不知在何时走得无影无踪,孤桐道人脚步一错,轻轻滑到梅吟雪身前,冷冷道:"久闻姑娘武功融会百家,深不可测,此刻姑娘对贫道们如此说话,想必是要施展一下身手了。"青松、独梧两个道人身形一转,品字形立在她身后,只有紫柏道人,面如凝霜,仍木立在叶曼青身前。
梅吟雪轻轻一笑,望也不望这三个道人一眼,侧首道:"东来,你看有人竟敢对我这样说话,你还不教训教训他们!"战东来双眉一扬,大声道:"出家人如此无礼,正该教训他们一番。"孤桐道人目光一凛,道:"无知竖子,竟敢在武当四木面前说出教训两字。"战东来微微一愕,道:"武当四木?"
孤桐道人道:"正是!""呛啷"一声,长剑出鞘!
战东来突地大喝一声:"武当四木是什么东西。"身形一转,挥手一掌指向孤桐道人胁下,"武当"、"昆仑"虽有旧交,但这本就一意孤行的少年,此刻玉人在侧,更什么都不管了。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叱道:"孽障!"错步回臂,抖手一剑,自胁下穿出,直削战东来的手腕,这一招招式迅快,部位刁钻,确是绝妙好招,战东来沉时扬掌,只见对方剑势一引,已向自己当胸刺来。
他身后便是削岩,眼看无处可退,孤桐道人冷笑道:"这等身手,也配……"话声未了,只见这少年明明一脚踩空,身形反而斜斜飞起,凌空微一踢脚,双臂一沉,苍鹰般笔直扑将下来。
孤桐道人心头一惊,连退三步,沉声喝道:"你可是昆仑门下?"战东来脚尖沾地,冷冷道:"昆仑门下又怎样?"左掌斜削,右掌横擎,连环拍出三掌,抢入剑光之中。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好掌法,再加下一招三军齐发,这老道便要招架不住了。"原来就在这短短数日之中,战东来为了博佳人青睐,已将"昆仑"绝技精华,全部告诉了她。
孤桐道人冷笑一声,道:"只怕未必!"剑势翻转,无比急迅地攻出三剑,看似三招,实是一招,最后一剑,宛如一片光墙般挡在自己身前。
梅吟雪笑道:"好一招坚壁清野,但也挡不住人家的三军齐发呀!"娇笑声中,战东来拗步进身,右足忽地一圈,斜斜踢向孤桐道人持剑的手腕。
孤桐道人剑势一偏,战东来左掌已自剑光中穿出,直点他"期门"、"将台"两处大穴,孤桐道人挑剑分刺,哪知战东来右掌已向他时间"曲池"大穴拍来,他大惊之下,身形一缩,只听"啪"地一声轻响,战东来双掌合拢,竟夹仁了他的剑尖。
这一招四式,当真是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孤桐道人惊怒之下,运劲回撤,只觉掌中的长剑,犹如插人生铁中一般,他用尽全力,竟也抽它不出。
梅吟雪"咯咯"笑道:"怎么样,我可是没骗你。"战东来满面得色,轻喝一声:"起!"手掌一翻,竟将孤桐道人掌中长剑震飞出去,剑柄斜斜挑起,刹那间,只听"铛"一声清鸣,战东来得意的笑声尚未发出,但觉手腕一震,方自夺来的长剑,便又脱手飞出!
夜色中只见一溜青光,破云而上,孤桐道人手掌一穿,身形斜飞,去势其快如矢,道袍飕飕飞舞,长剑势道未衰,已被他接在手中。
青松道人一剑震飞了战东来掌中之剑,剑势不停,直削下来,削向战东来的手腕,独梧道人长剑出鞘,"唰"地一剑,刺向战东来的左胁。
梅吟雪道:"好不要脸……"突觉头顶上一缕尖风削下,孤桐道人身剑合一,凌空一剑削来,这一剑势道之强,有如霹雳闪电,便是顶尖高手,也万万不可力敌。
哪知梅吟雪居然不避不闪,孤桐道人心中一喜,突见梅吟雪身躯竟平空向后退缩一尺,几乎已立在危岩之外。
孤桐道人收势不及,只听"突"地一声,这一剑竟插入山石中。
"武当四木",各有专长,但剑法轻功,却数"孤桐"为胜,他此刻偶一大意,竟连失两招,心中羞愤交集,手掌按住剑柄,身躯的溜一转,双足便已踢向梅吟雪前胸。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也是出家人用的招式么?"开始说话时,她身躯竟笔直地向危岩下落了下去,但说到最后一字,她却又掠上了这高达三丈的危岩,身形之轻灵巧快,当真非言语所能形容。
孤桐道人心头一震,浊气骤升,"啪"地一声,长剑折为两段,剑柄崩出落到岩下。他凌空一个翻身,"飕飕"落在地上,望着插在地上的半截断剑出神,只听耳畔一声娇笑,一双纤手,已贴上了他背后的"灵台"大穴。
那边"青松"、"独梧"掌中的两柄长剑,已将战东来围在剑光之中,战东来挟技下山,此刻实已算得是武林中难见的高手,但此刻两个功力深湛、享名已久的武当剑客,竟施展出武当的镇山绝技"两仪剑法"!
他师兄弟两人同时习艺,两柄长剑配合得更是天衣无缝,但见剑光缭绕,剑花错落,战东来仅能勉强招架,哪里还有余力还手!
紫柏道人木立在叶曼青身前,他自恃身分,只要叶曼青不动,他也不会出手。
叶曼青道:"你真的不让我走么?"
紫柏道人道:"因为事属敝派一派声誉,贫道不得不如此做了。"叶曼青垂首望了南宫平一眼,只见他双目紧闭,面容苍白,呼吸十分微弱,她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忍住满腔委屈,道:"若是我发誓此后绝不说出今日之事,你该让我走了吧!"紫柏道人微一沉吟,忽地瞥见四师弟已被梅吟雪制住,心念一转,立刻道:"姑娘身出名门,贫道今日就信了姑娘的话。"身形一闪,让开一边,举手道:"请!"
叶曼青怔了怔,但心中只顾念南宫平的安危,一言不发,大步走去。
梅吟雪一掌贴上了"孤桐道人"背上的"灵台"大穴,轻轻一笑,道:"三位道长可以住手了么?要是谁再动一动,那么……"突见叶曼青竟已走向山下,不禁一呆,顿住语声。
紫柏道人沉声道:"两位师弟住手!"
青松、独梧剑光一收,后退三步,紫怕道人大步走向梅吟雪,只见她目光呆呆地凝视着叶曼青的背影,心中一动,沉声道:"那位姑娘已经走了,姑娘还要怎样?"梅吟雪心中思潮乱得有如春天的帘织细雨,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孤桐道人却是满腔悲愤!突地大喝一声,举手一掌,反挥而出。
叶曼青抱着南宫平,掠下山巅,她这几日来又何尝不是劳累交加,疲乏不堪,身子方自落到地上,突觉真力已是不济,娇呼一声,跌倒在地。
这一声大喝,一声娇唤,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发出。
梅吟雪一惊一震,本能地向前一推手掌,孤桐道人闷吭一声,行出数步,扑面跌倒,而梅吟雪此刻纤腰微拧,已掠下山岩。
紫柏、青松、独梧三人,惊呼一声,涌到孤桐道人身前,紫柏道人惶声道:"四师弟……你……你……""武当四木"虽非手足,但自幼同门,情感实如兄弟,他四人数十年来,从未受到伤挫,此刻孤桐重伤,紫柏、青松、独梧便不禁方寸大乱,紫柏道人更已急得说不出话来。
战东来目光四扫一眼,耸一耸肩膀,转身掠了下去,道:"吟雪,吟雪,我们该走了吧。"志得意满地向梅吟雪走了过去,这几日来他虽未能真个一亲芳泽,但佳人常在身畔,他已极为满意,对于来日,更是充满了信心。
只听那边山岩下叶曼青的口音冷冷道:"不用你费心,我还站得起来。"战东来微一纵身,赶了过去,冷笑道,"你看这女子当真是无情无义,我们刚才解了她的围,她此刻就翻脸了。"叶曼青虽已跌在地上,但怀中仍紧抱着南宫平,此刻喘过了气,一跃而起,冷笑道:"方才是你们解的围么?哼哼!"梅吟雪笑道:"小妹妹,我知道,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叶曼青道:"你知道便好。"转身又要走开。
梅吟雪道:"小妹妹,你要到哪里去?"
叶曼青冷冷道:"你我各行各道,你管我到哪里。"战东来道:"谁愿意管你的事?"轻轻一拉梅吟雪衣袖,道:"她既不知好歹,我们还是走吧!"梅吟雪笑容一顿,一甩手腕,轻叱道:"你少多话!"战东来怔了一怔,梅吟雪瞧也不瞧他,转面向叶曼青道:"小妹妹,你怀里抱着一个病人,自己气力也不济,这里前不沾村,后不带店,你孤身一个女孩子,走得到哪里?"叶曼青停下脚步,暗暗叹息了一声,梅吟雪又道:"何况他病况看来不轻,若是耽误了医治,说不定……说不定……唉!你放心,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他师傅待我不错,他又曾救过我,所以我才说这些话。"她面上虽仍带笑容,但心中却是一片委屈愁苦,要知她一生倔强冷傲,就连她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也会如此对人关心,居然向另一个女孩说出这样委屈求全的话来。
叶曼青缓缓垂下头来,又不禁地暗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想到自己不但气力不济,而且身无分文,四望一眼,四下一片黑暗,她实在也觉得有些心寒,若是她孤身一人,她什么也不惧怕,但此刻为了南宫平,她又怎能一意孤行呢?
良久,良久,她终于轻叹一声,道:"那么你要怎么办呢?"梅吟雪道:"还是让我陪着你们,先医好他的病。"战东来面色一变,大声道:"你要跟着他们走么?"梅吟雪嘴角浮起一丝笑容,转过头来,道:"不可以么?"战东来道:"我们两人走在一路,多么自在,加了这个病人,岂非讨厌!"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谁要跟你走在一路,你早就可以走了,还站在这里于什么?"战东来变色道:"你要我走?"
梅吟雪轻笑着点了点头。
战东来呆了一呆,大声道:"你不能跟他们走,你……你不能离开我。"梅吟雪面色一沉,道:"你凭了什么?自以为可以来管我的事!"她笑容一敛,面上立刻有如严冬的霜雪般寒冷。
战东来道:"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什么都给了你,你……"梅吟雪冷冷道:"什么都是你自愿的,难道我曾对你要过什么了?"战东来呆了半晌,突地放声大喊道:"你不能走,我不能离开你……"双臂一张,和身扑了上去,想将梅吟雪紧紧抱在怀里。
梅吟雪双眉微皱,轻叱一声:"好贱的男人!"挥掌拍出一掌。
战东来竟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这一掌着着实实击在他左肩之上,他大喝一声,飞出五尺,扑地倒下,当场晕厥。
梅吟雪目光满含轻蔑,再也不望他一眼,拉着叶曼青的手臂,道:"我们走!"叶曼青回头一看,终于跟着她走去。
两人各有心事,俱是默无一言。
叶曼青忖道:"难怪人人说她冷血,她手段的确又冷又毒,但是……唉!她待南宫平,却也没有一丝一毫是冷血的样子呀。"只听梅吟雪轻轻一笑,道:"世上有些男人,的确可恨得很,他只要对你有一些好处,就想要从你的身体上收些什么回来,这是现在,若是早些年,那姓战的哪里会还有命在。"叶曼青默然良久忍不住冷冷道:"难道别人就不会真的对你生出情感么?就正如你也会对别人生出情感一样!"梅吟雪呆了一呆,喃喃道:"情感……情感……"
如若转载,请注明出处:https://www.jiangsasa.com/1912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