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彷白
她在病床上静坐了一夜,等到太阳升起,传来第一声鸟鸣,似乎明白了生命本就该活成生命的模样。
她侧身费力地从床头柜上握住一个苹果,慢慢举到眼前。她已经记不得这个苹果是谁放在那里的了,也许是父亲从工地急急忙忙跑来看她一眼,来不及寒暄几句就放下苹果走了。抑或是小妹从阳台上偷偷拿来一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在水龙头下洗了又洗,在双手间反复摩挲,轻轻放在姐姐床头祝她一夜好眠。
她记不清了,只机械地咬掉苹果上腐烂的部分,低头吐到床边的塑料盆里,溅起一些恶臭的污秽。她将吸氧管的鼻吸端在鼻腔内放好,那一瞬间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才稍有缓解。她恍惚间忆起也曾有人手捧鲜花向她示爱,不是病房里的一大捧康乃馨,而是一小束玫瑰花,芬芳馥郁,每一片花瓣都娇滴滴地沾着露水。他夸她美丽动人,夸她聪颖机灵,唯独没说过“爱”。这也许是去年的事情,也可能是前年,她记不清了,那个男人大抵也抛之脑后了。玫瑰花年年都开,但“爱”不是。
是先失去爱而后生病,还是先生了病后失去爱?她想不明白。病房里不准吸烟,好在注入她身体的镇痛剂有杜冷丁的成分,比香烟更能使她放松。自打生病以后,她想不通的事情好像更多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就做一张桌子或是椅子不可以吗?爱是癌症晚期的解药吗?21克的灵魂怎么撑起40千克的肉体?
注定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能为她换来或长或短的头痛,就好像几千根针同时扎进她的头颅。她其实并不反感这样的疼痛,毕竟这是她混沌生活里唯一的活着的证据。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就像是一张白纸,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厚度,她就那样单薄地躺在床上,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的胸腔上下起伏。如果给桌子或是椅子插上氧气管,可以说它们也是活着的吗?她抬手胡乱揉了揉脑袋,乌黑的假发倾斜在一旁,露出另一边的光秃秃的头皮。人的头并不是规整的圆,而是凹凸不平的,就像乡间的小路那样崎岖。这是她在化疗之后擅自得出的结论。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放下手里的苹果,征征地看向门口。门口的女人用黑风衣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裹起来,有些臃肿的身材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从端午节一直放到春节的坏掉的粽子。
“妈。”她试探性地喊道。女人应了一声,快步走到病床边,把床头柜上其他腐烂的苹果一一拿在手里,叹了口气,然后把苹果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哀怨一同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女人重新走到床前,把怀里的一大束花轻轻放在柜子上,又欠身把她的假发扶正,良久才启唇道:“放心,这是永生花,不会凋落的那种。”
永生花的生命是永远吗?永远有多远?永远的生命还值得珍惜吗?她拿起永生花旁边的那个缺了一块的苹果,转到另一边,咬下一小口,酸的。她没由来地想起自己生病前家里蘸饺子的老陈醋,大概也是酸的,她贫瘠的口腔太需要一些刺激了。祖先把这种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味道称作“酸”,就好像看到曾经为自己手捧鲜花的男人转身牵了其他姑娘的手一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她的思维再次回到起点,可此时的她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的她了。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病情在这几个小时里也在不断加重,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面前女人的脸倏尔变得陌生。也许是儿时的自己偷偷跑来戏弄她,她突然觉得母亲应该是那个身材苗条的愿意陪自己玩一整天捉迷藏的年轻女人。她不明白眼前这个黑衣女人有那么肥硕的身躯,为什么映在地上的影子却这么瘦弱。她也想不清楚,这么瘦弱的影子,是如何一夜又一夜守在病床前,又是如何在她荒凉的额头上落下那么饱满的吻痕。
她感觉自己身处现实与虚幻的交界处,她隐约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夺门而入,剧烈的耳鸣却使她听不真切。不知名药剂流入她的血液,昏睡之际的声音都像是无意义代码,让她不得不联想到也许这是来自未来的自己在试图传达些什么。
等她再次睁开双眼,鸟鸣声早已停歇,母亲披着橙黄的日光正趴在她的床边小酣,泛黄的表盘上指针已经走了一整圈。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只知道这是所谓的药剂又贪婪地从她所剩无几的时间里残忍地偷走了几个钟头。她的灵魂本该飘摇在天际,却被病床前的这些塑料管子桎梏了一年又一年。她觉得心里不太平衡。呼吸机痛苦地低吟,灵魂在体内咆哮,高喊着要砸碎这早已破旧不堪的容器。
“不如我们逃跑吧。”她扯掉氧气管,窒息的感觉席卷她本就脆弱的肺部,她觉得心脏跳得很快,好像刚跑完全程马拉松的运动员在领奖台上向世界分享自己的雀跃。
母亲被她的呓语惊醒,唇瓣翕动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我说,趁着黄昏,我们离开这里吧。”她佯装从容地拿起床头柜上唯一的苹果,被咬过的地方已经氧化。她选了一个看起来还算精致的地方咬下去,一股奇怪的甜味瞬间在心里漾开。
后来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她死在了一场诡谲的梦中,也有人说她驾车驶入了初秋粉红色的晚霞里。没人知道她藏在日记本里的那些奇怪问题是否被权威人士赋予了所谓的答案,而作为这些问题的主人,她只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着:“我要去寻找全宇宙最甜的苹果了。”
2022.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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