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鸟出笼之卦（飞鸟树上垒窝巢,小人使计举火烧,君占此卦为不利）

如今又提起了这个九生的远亲叔叔王伯述了。

听说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闹过一段“闲事”，九生便急急地追问起来。吴先生道：“他离任大同府时，然后就往山西到任，路过上海，就先住在客栈里。一天他住的地方不远处失火了，他便忙着搬东西，匆忙之间，和一个栈里的伙计拌起嘴来。这紧急当口，都是想着赶紧去逃命，还有火没有烧过来，需要把自己的财物先收拢了，谁要是碍手碍脚的妨碍着，肯定是一气一个死。

于是吵起来之后，情急之中，那伙计拉了他一把辫子。后来火熄了，客栈并没有被连累着着火。

王博述咽不下这口气了，直接绕过衙门，到会审公堂去告那伙计。问官见是极细微的事，便判那伙计罚洋两元充公。他听了这种判法，便在身边掏出两块钱，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爷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但你是完全不明白我心，我看不如这样，我请大老爷下来，也叫他拉一拉你的辫子，让你感受一下。你不是说这个耻辱就值两元钱吗，我代他出了罚款，让他拉拉你的辫子’那问官出其不意的被他这么一顶，倒没了主意，反问他要怎么办。

王伯述道：‘这一座法堂，权不自我操，怎么问起我来！’问官没了法，便把那伙计送县，叫上海县去办。却写一封信知照上海县，说明原告王伯述，王某人的出身来历，又是怎么个刁钻古怪。

上海县得了信，便到客栈去拜访他，问他要怎样办法。他道：‘我并非要十分难为他，不过看见新衙门判得太轻描淡写了，有意和他作难；谁知他是个脓包，这一点他就担不起了。随便怎样办一办就是了。’上海县回去，就打了那伙计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栈门口，示了几天众，这才罢了。

“他是你令亲，怎样这些事都不知道？”

九生道：“从前我并不出门，这门姻亲远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从前说过，我还不知道呢。这个人在公堂上又能咬文嚼字，又能取笑，真是从容不迫。”吴先生道：“咬文嚼字一层，还许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这拿出两块钱来让人家也体验他的感受，这就是他的独到之处了。”

过了几天，九生伯父那边定了开吊出殡的日子，又租定了殡房，赶着年内办事。又请了母亲去照应里面事情。到了日子，九生便去招呼了两天。吴先生这边，又要写很多拜年信，家里又忙着要过年，因此忙了些时。

到了新年上，方才空点，吴家老太太又起了忙头，要请春酒；请了不算，还叫吴夫人又做东请了一回，又要叫吴先生再请；九生母亲、婶娘，也分着请过。老太太又提起干娘、干儿子的事情，说去年白说了这句话，因为事情忙，没有办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择日办起来了。于是办这件事又忙了两天，已是过了元宵，九生便到关上去。此时家中人多了，热闹起来，也不想凑热闹，九生便在关上多待了几天。

一天晚上，有两个同事，约着占卜算卦玩儿。这天吴先生进城去了，九生便约了上海那个管事，看他们一起卜卦。

他们把香花灯烛的放在桌子上，在那里叩头念经，又在那里书符念咒。然后一人一面的用指头扶起那卦，搞了半天，卦纸终于动起来。只见那张薄薄的淡黄色卦纸居然自己长了腿脚一般在卦盘内画起大圈子。两个人是想让这卦纸自己写个字出来，来测测吉凶。可惜，闹了半夜，不曾写出一个字来。

九生便拉了那上海管事回房，议论这件事。

九生道：“这都是虚无缥缈的事，那里有甚么神仙鬼怪！我却向来不信这些。还有一说，最可笑的，说甚么‘信则有，不信则无’。照这样说起来，那鬼神的有无，是凭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两个同在这屋里，这屋里还是有鬼神呢，还是没鬼神呢？”

管事道：“这个东西不好说，我看将来必有一个绝世聪明的人，能把它解释通顺。这件事我是不那么相信，我看见了不少希奇古怪的事，已是不那么相信。”

“那年我在福建，几个同事也欢喜搞这个，差不多天天晚上都玩儿。有时候，就真能把这仙儿请了来，却同作诗唱和的，也不同这仙问问祸福。”

管事道：“拿他作诗倒是一种新潮流，那回扶卦的两个人，一个是做买卖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盘，那里会作诗；一个是秀才，却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韵诗来，连平仄都闹不明白的。”九生道：“那么那个秀才朋友，光懂八股，他哪里能考中？”管事道：“他到了考场时，是请人枪替做的，他却情愿代人家作两股去换。你想这么个人，那里能作古、近体诗呢。并且作出来就是有些句子看起来能读有韵律，内中也有不通的，他们都抄起来，订成本子。我看见有两首很好，也抄了下来。”

九生道：“抄的是甚么诗，可否给我看看？”管事道：“抄的是《帘钩》诗，我只誊在一张纸上，不知道可还找得出来。”说罢，取过护书，找了一遍没有；又开了书橱，另取出一个护书来，却捡着了，交给我看。只见题目是“帘钩”二字，那诗是：

银蒜双垂碧户中，樱桃花下约帘栊。楼东乙字初三月，亭北丁当廿四风。翡翠倒含春水绿，珊瑚返挂夕阳红。双双燕子惊飞处，鹦鹉无言倚玉笼。

绿杨深处最关情，十二红楼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约，殢人消息久无声。带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纱放午晴。却是太真含笑入，钗光髩影可怜生。

丫叉扶上碧楼阑，押住炉烟玳瑁斑。四面有声珠落索，一拳无力玉弯环。攀来桃竹招红袖，罥去杨花上翠环。记得昨宵踏歌处，有人连臂唱刀鐶。

曲琼犹记楚人词，落日偏宜子美诗。一样书空摹虿尾，三分月影却蛾眉。玲珑腕弱娇无力，宛转绳轻风不知。玉凤半垂钗半堕，簪花人去未移时。

九生看了便道：“这几首诗好象在哪里见过的。”管事道：“就是这个绝妙了。人人见了都说是好象见过的，就是我当时见了，也是好象见过的，却只说不出在哪里见过。有人说在甚么专集上，有人说有《随园诗话》上。我想《随园诗话》是人人都看见过的，不过看了就忘了罢了。这几首诗也许是在那上头，然而谁有这些闲工夫，为了他再去把《随园诗话》念一遍呢。”九生一面听说，一面取过一张纸来，把这四首诗抄了，放在衣袋里。

九生道：“象这种当个顽意儿，不必问他真的假的，倒也无伤大雅。至于那一种让求来的仙儿谈些不着边际的祸福的，就要不得。”管事道：“那谈祸福的还好了呢，还有一种开药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

“前年，我在上海赋闲时，就亲眼看见一回坏事的。一个什么洋行的买办，他的一位小姐得了个干血痨的毛病，就是气滞血瘀，总医不好。便到一家什么‘报恩堂’去卜卦，求仙方。外头传说得那报恩堂的乩坛，不知有多少灵验；及至求出来，却写着‘大红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于是信了，就照方给他吃。吃了三天之后，果然好了。”

九生道：“奇了！怎么真是吃得好的呢？”管事道：“你还当真好了，是医得坏透顶了，因为吃了那大红柿子，不知道哪里反着冲着了。这小姐气儿也没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就这么仓促地离开了人世。永远不用再受痨病的苦了。这岂不就是好了么！”

那上海管事接着说：“然而也有灵的，所以说啊这个事情不好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倪子枚，是行医的，他家里设了个吕仙的卦坛。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弟弟子翼在那里。我要等子枚说话，便在那里和子翼谈天。忽然来了一个乡下人，要请子枚看病，说是他的弟媳妇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他弟弟子翼便道：‘你不要那么着急，看你要急出病，不如给你占个卦，求个仙方罢。’那乡下人没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来，写的是：‘病虽危，莫着急；生化汤，加料吃。’便对那乡下人道：‘说加料吃，你就撮两服罢。那生化汤是药店里懂得的。’乡下人听了他的指点，心神领会地走了。”

“我当时很是不解，人家来这找大夫，你怎么给人家卜了一个卦？我便问这扶卦灵么。子翼道：‘其实卦这个东西，你仔细看，他立在那，并不是自己会动，原是通过人的一种心灵感应让他来动，往往灵验，是因人而灵的。我看见他那个慌张样子，说弟妇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么利害，或者是作动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给他开了个生化汤。’我听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

“恰好他哥哥子枚回来，见炉上有香，便道：‘扶卦来着么？”子翼道：‘方才张老五来请你看病，说他的弟妇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卦，写了两服生化汤。’子枚大惊道：‘怎么开起生化汤来？’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么利害，怕不是生产，这正是对症发药呢。’他哥哥子翼恼火地道：‘该死，该死！他弟弟张老六出门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妇拿什么去怀孕生产！’子翼呆了一呆，心想，听起来那症状就是要生产了的，如何就不对，于是说道：‘也许，也许他是经络不通，生化汤未尝不对。’他哥哥子枚道：‘记得往后如果有人前来医病求方，切不可乱来。近来外面闹纹肠痧闹得利害呢，你给他点痧药也行啊。’说过这话，我们便谈我们的事。”

“谈完了，我刚起来要走，只见方才那乡下人怒气冲天，满头大汗的跑了来，一屁股坐下，便在那里喘气。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闯了祸了，千万不要如那个洋行买办的小姐一般最后弄一个魂归西天的后果。哎，且听他说甚么。”

“只见他喘定了，才说道：‘真真气煞人！今天那贱人忽然嚷起肚子痛来，嚷了个神嚎鬼哭，我见他这样辛苦，便来请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见我急得要晕过去，就和我扶了卦，开了个什么生化汤来。我忙着去撮了两服，赶到家里，一气一个死，原来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赶我到了家时，他的私孩子已经生下来了！我弟弟都好几年没回来了，唉，她这生下的又，又他娘是谁的崽儿呢？’你看闹半天，这乡下人的弟媳妇还真是被卜卦的卜出来了，的确是要生产了。所以，这才大家称奇呢，也说道着太奇怪，不是说卜卦都是骗人的吗，照这一件事看起来，其实也有算得准的”

九生的心里本来是全然不信的，被管事这一说，想着，卜卦这个事情的确是有些玄妙的东西在里面。

次日，吴先生出来，九生便进城去。回到家时，却不见了母亲，问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九生吃惊地问：“我娘怎么突然这工夫想着去伯父那的，之前一直说搬去伯父那的，可是也没有去。”婶娘道：“也不知他怎么想着去的，忽然一声说要去，马上就叫打轿子。”九生听了，说是忽然去伯父那，就不放心，怕母亲又会因为之前存在钱庄分利息的银两的事情闹不愉快，便要赶去。

姐姐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关上，你不去也断不怪你。这回去，说不定是算账，大家总没有好气，你此刻赶了去，不免两个人都要拿你出气。”九生问：“几时去的？”姐姐道：“才去了一会。等一等再不来时，我代你去你伯父那，再请伯娘回来。”

九生只得答应了，到吴先生这边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时干娘，大嫂子，干儿子，叔叔的，叫得分外亲热。坐了一会，回到家去，把那四首诗给姐姐看。姐姐看了，便问：“哪里来的？这倒像是有些不着边际的诗。”我道：“不要亵渎了他，这是神仙作的呢。”’姐姐又问：“神仙？到底是哪里来的？”九生就把通过扶卦让纸和墨自己动弹然后引来神仙赋诗一首的话说了一遍。

姐姐又把那诗看了再看，道：“这是神仙作的，我看未必。”九生道：“姐姐真是奇怪的人说奇怪的话，怎么看得出来呢？”姐姐道：“这并不奇。你看这四首诗，炼字炼句及那对仗，看着虽象是有真实情感，然而一看就知道不是真正的作手写出来的。但是讲究咏物诗，不重在描摹，却重在寄托。有一位诗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内中必有几联写他的寄托的。可是你说的神仙作的这几首，却是没有告知在寄托些什么。或者说，仙人啊，万虑皆空，所以用不着寄托。所以我说不一定是仙人作的。”

九生这时不觉叹了一口气。姐姐道：“好端端的为什么叹气？”九生道：“我叹妇人女子，任凭怎么聪明才干，总离不了‘信鬼神’三个字。天下哪里有许多神仙！”姐姐笑道：“你真是奇怪了的，感叹别人家的妇人女子信鬼拜神，可是我说我就是信鬼神，你倒是不信的了。我倒问你一句，你为什么不信？”

九生道：“这是没有的东西，我所以不信。”姐姐道：“怎见得没有？你说一个没有的凭证据来，证明你说的话”九生道：“我不曾看见过，就这一点，我便知道一定是没有的。”姐姐道：“你这个又是中了宋儒之毒，什么‘六合之外，存而勿论’，凡自己眼睛看不见的，都说是没有的。

“但是吧 你看看，这里有矛盾的地方，天上有个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见过的，你说没有玉皇大帝；北京有个皇帝，你也没有见过，你也说是没有的么？”九生道：“这么说，姐姐是说有的了？”姐姐道：“是我有了那可以证明卜卦并不可做为判断是非的凭据，所以才敢考你。”九生连忙问：“姐姐说说看怎么回事？”姐姐道：“我问你一句书，‘先王以神道设教’，怎么解释啊？”

九生想了一想道：“先王以神道……我想想。啊哟，还想什么，先王这不是也信这个，我们可以不必谈了。”姐姐道：“是不是呢，这样粗心的人还读书么！这句书重在一个‘设’字。就是本来没有的，比方出来，就叫做设。犹如我没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来，便是‘设我死’，或是‘我设死’，人家见了，就明知我没有死了。所以神道本来是没有的，先王因为那些愚民有时非王法所能及，并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以先王设出一个神道来，教化愚民。”

“我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古人不过闲闲的撒了一个谎，天下后世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一齐都叫他瞒住了，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我再问你这个‘如’字怎么解？”九生道：“如，似也，就是俗话的‘象’字，如何不会解。”姐姐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这两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象在，又象神在，可见得都不在，这也是没有的凭据了。”姐姐道：“既然没有，为什么孔子还祭呢？两个‘祭’字，为什么？”

九生道：“这就是神道设教的意思了，难道还不懂么。”姐姐道：“又错了！两个‘祭’字是两个讲法：上一个‘祭’字是祭祖宗，是追思的意思；你想啊，鬼神可以没有，祖宗不可没有。虽然死了一样是没有的，但念，我！是怎么来的？谁敢忘了！祖宗虽没了，然而后世孝子慈孙们，追思起他来，便如在心中，如在他们的身边，在穿衣吃饭的桌子旁边，站在那里默默看着他们。而下一个‘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设教的意思呢。”

九生不禁点头道：“我也不敢多说了，明日我送一份门生帖子来拜姐姐您做我的教书先生吧。”姐姐道：“什么先生门生！我这个又是谁教的，还不是自己体会出来。大凡读书，总要体会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负了古人作书的一番苦心。”

木桶开出的花

笔者解读：心灵感应这个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在过去的时代，一些以占卜算命谋生的人会利用这个东西，来推测计算出一个答案告诉来问卦的人。卜卦之所以能一直流传于后世，没有消亡，大概是有它自己的道和法。现代，很多人都试图用科学去解释一切，科学总是有理有据的东西，更会令人信服。那么“非科学”或者还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事情，人类也会推断出各种答案。历史上，关于各种知识的最终答案，其实都是从一个推测开始，然后变成许多个推测，最终用一个让更多人信服的答案来回答了。这个过程中，可能还会不断有人提出异议，人类的智慧是宽广无限的，但是任何真理的产生都需要有真凭实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