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辞职回家那年到现在,这应该是我第二次跟着我爸,用井水浇灌玉米。
我们这儿附近有个水库,叫做尚书水库,因为水库附近的村子历史上出现一个官至尚书的大人物,所以水库被叫做尚书水库,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业社时代,附近几十个村子出人出力出物修建的。据村里老一辈人以及我爸的回忆,那时候都是自带口粮去修建水库,村里给记工分。
在这个水库的上游,还有一个更大的水库,叫做桃曲坡水库。在尚书水库没有水的时候,桃曲坡水库就会放水给它。水库修建好以后,主要的作用是防洪灌溉。到我们村开始受益灌溉,应该是近十几年来的事。
我记得我上学那会儿,地里的庄稼主要靠的还是井水灌溉,想要水库放水,那简直太难了,我们叫做要水。由村长去水库跟人家领导求水。有多余的水了,加之村长的面子大一些,或许就有可能要来水。但是在我的印象里,很少能要到水。再加上那时的水渠大部分还没修好。我记得村长我哥,为了能在每年夏灌和冬灌的时候顺利地要来水,在我们村置办了第一套锣鼓家伙的时候,还特意开车,载着家伙到水库上给人家敲了一阵锣鼓,巴结人家。真正开始要水有水,也是水渠这种基础设施完善了,国家开始着重发力三农以后。
从此,村里打的很多井,就开始常年闲置下来。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地下水位猛涨,因为地下水的上涨,很多井被渗透,井身被扩大,原来下下去的水泥罐坍塌,泵掉了下去,水井随之就报废了,这是很多人没想到的。等发现时,已经晚了。还好,我们村有那么几口井,及时往里面填补了石末,重新下罐,将水泵上提,这才保全了下来,才有今天早上我们父子俩摆管子,浇地这事。
我记得小时候浇地,受的那苦,现在还记忆犹新。夏天浇灌玉米,在玉米行子里穿来走去,被玉米叶子刷的脸上一道道小血渠,因为天热,一直流汗,汗水流到伤口,跟蝎子蛰了一样难受。再加上玉米穗上掉下来的花粉,黏在脖颈,难受加难受,难受它姥姥到家啦。
冬天零下七八度的夜里浇灌小麦,戴着火车头帽子,穿着厚厚的绒裤,套两双袜子,踩着雨靴,在地里摆弄塑料水管浇地。那种寒冷下的劳作,简直就是一种刑罚。
那时我小,都是留下看家,我妈给我爸帮忙打手电,一起浇地。因为环境严酷,严寒下,加之夜里黑咕隆咚的,人的动作和反应就会迟笨,挪管子,岔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水弄湿,湿了的地方,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结冰,人就冻得冷的难受,人一难受,无意中就会生气发火,我爸就骂我妈笨手笨脚,两人就会吵起来,在空旷黑寂的荒野里。不单单是我爸我妈两口子会吵,基本上每家每户的两口子都会吵。
在村里,现在还流传着我邻居二良叔和我彩凤姨浇地时,两口子在地里打起来的传奇故事。有一年,我二良叔和彩凤姨两口子夏天浇玉米的时候,我二良叔岔水,我彩凤姨帮忙照手电。我二良叔性子急,脾气坏,干活干到关键时刻,身边的人若是帮不上忙,或者帮不到点上,就会破口大骂。我彩凤姨那晚也不知道咋地,干啥都干不到点上,或许是熬夜累了,脑子反应开始迟钝,手脚跟不上大脑的指挥。
我二良叔岔水,她照手电,一直照不到点上,我二良叔开始嘟嘟囔囔,满嘴脏话,我姨一着急,脚下一打滑,手电照偏了。当时我二良叔正拿着铁锨,猛地用力铲了下去。只听我姨啊一声,等手电再照好的时候,才发现,铁锨的刃已经铲进我姨的雨靴尖上了。吓得我二良叔脸都白了,赶紧蹲下,问我姨有没有铲到脚面上。只见我姨刷的一下重新站好,把铁锨拨了出来,顺带一脚把我叔踢到在水渠里。一边疯了似的骂他,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嫌我中午的饭做得不好。一边赶紧蹲坐下来,把雨鞋脱了,看着已经快要掉下来的靴尖部分,心疼得直骂我叔,嘴里喊着我的雨鞋呀,十几块钱一双的雨鞋,才穿了三年,这下完了,不能穿啦,你个败家子,十几块钱一双的雨鞋,下雨我都舍不得穿,这下完了……
我二良叔从水渠里站起来,一看我姨的脚没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边继续岔水,一边大骂道,一双破雨鞋,抵得过你的脚吗?赶紧给我照手电。我姨继续气急败坏地大骂着,我宁愿脚被你铲了,也不想我的雨鞋坏了,儿子雨天上学还能穿呢。我叔一听,就更加气愤了。两人就开始一边改水,一边骂仗,等水改好,两人从地里走出来,就直接在路边的草地里打起来啦。
后来每次说道这件事,我二良叔就哈哈大笑,我姨也咧嘴大笑,开始抢着述说那晚两人的是非对错。
自打灌溉设施不断完善,水库的操作也规范起来以后,无论是夏灌还是冬灌,就变得越来越轻松了。大水进地漫灌,只需要把四周的地畔子提前加固好就行,不用人像用井水浇地那么麻烦,一截一截,一段一段地浇。浇完一段,就要挪水管。用井水浇地,是有方法和顺序的,经验尤其重要。现在的年轻人,十个有九个半都不会。
我们村里曾经有一个常年在南方打工的小伙子,他父亲去世后,他回来村里,立志发展农业。结果呢,冬天用井水浇灌小麦的时候,老虎吃天不知道哪里下爪,就硬着头皮,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浇灌,结果地是浇完了,可把自己困在地中间,就像站在一块孤岛上出不来啦。四处都是被井水浇过的地。没办法,只能硬趟,结果陷进地里,还好被他老婆用锨把给拉出来啦。这件事就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也成了自那一代年轻人之后,一直到现在我这一代人,对于农业的陌生,以及小瞧种地而大受其罪的真实写照。我儿子这一代,以及往后的农村的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知道自家有几亩地,地都在哪里,就算有心了。
那年过完年,小两口就又出去打工了。
种地就是这样,看着容易,好像表面上都是一些下苦力的活儿,可实际上一上手,就马上明白了,很多事情并不像自己脑子里想的那样简单,更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几年下来,我反正是已经领教了种地,当一个合格的农民,并不比干其他事容易多少。
由于地下水上涨,水泵抽出来的水满管,顺着水管,慢慢流进地里。清澈冰凉的井水顺着播种机播种时,划下的沟渠开始缓缓流动,所到之处,开始泛起许多小泡泡。地是真渴了,跟人一样,急不可耐地大口痛饮,好像能听见地跟人一样,咕咚咕咚喝水的声音。
收割机收割过后的地里,洒下很多麦壳和碎碎的秸秆,漂浮在水面上,我看着心烦,影响水流速度,就不断地用铁锨清理,就像把一杯啤酒杯口的泡沫先喝掉一样。被我爸看见了,就阻止我说,不用清理,就让水慢慢流,慢慢渗,水渗不到位,没有墒情,就等于白浇了。那些浮在水面的杂物是好东西,水渗到地里,它们刚好覆盖在表面,就可以保留和延长墒情。
我点点头,继续顺着水慢慢挪动脚步。
附近林子里的鸟好像闻见水气了,就像我闻见开了瓶的啤酒的麦芽香味似的飞来了,先在水管出水口旁的花椒树上站立停留,观察一会儿,发现人远远地就在那边,也不理它们,就大着胆子落地,又像人似的害羞怕被说闲话似的,就装模作样的踱来踱去,东瞅瞅,细看看。等人无暇观望它们的时候,就突然跳到出水口处,开始啄饮起来。
中午十一点的骄阳下,地里远远地看着,距离地面几十公分处,泛着一层热浪,阳光也照得碎秸秆发亮闪光。黄土坷垃干得像牛粪,脚一碰就碎了。路边的草和花儿,菜地里的蔬菜苗,都耷拉着脑袋,一副萎靡不振,蔫头耷脑的怂样子。地真是被干渴急了,就像遇到难事被逼急了农人。
我看着水流着急,它被碎秸秆和麦壳麸皮阻挡着,几乎走不动,我本能反应似的,就想帮忙清理。一清理,就被我爸阻止,说道,你急什么呀,你等水它自个慢慢流,不用你帮忙,渗不下水,流到头了也没用。浇地要有耐心,不能心急,糊弄事的浇法,还不如不浇。最后直接干脆让我回家了,吩咐我吃饭的时候再来换他。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刘亮程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里,写的那些关于农人和土地的故事。只有上了年纪的农民,对土地,才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么上心,他们绝对不会随意欺骗和糊弄土地,因为他们知道自以为是的糊弄和欺骗土地,其实就是在欺骗和糊弄自己,拿自己的肚皮和一家人的肚皮开玩笑。你认真坦诚地对待土地,土地就会坦诚认真地回报你丰收和喜乐,回报你一家人每天可以吃得饱饱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年轻人之所以大部分都像我一样心急,想着帮水快快的流到地头,快快的把地浇完去干其他的,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没被真正的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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