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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终于,我成了女帝。
私以为女帝的意义,在于大烈鸿猷,在于拓土开疆,在于又实又秀,在于带领全民奔小康。
显然,朕的亲娘还有底下股肱们不这么想。
他们觉得朕二十二了,当务之急是要为大魏开枝散叶,诞下继承人。
换言之,他们要朕每天睡男人。
选秀进行得轰轰烈烈,大魏世家贵族子弟凡十九岁至三十岁未婚配者,皆须进宫受选。
由左相主持,太后坐镇,尚书令打分,全程跟朕没什么关系。
用太后的话说就是——“你别管,等着就行了。”
太后对朕说这话时怒气冲冲,看着奏章不释手的朕,摇头痛恨,“不思进取。”
朕:“……”
不是,朕初登大宝,前有江南发大水,后有山西闹饥荒,被朕踢到封地务农的皇兄还有点隐隐约约要造反的意思……
朕也想体会一下三宫六院、哥哥弟弟排队等朕翻牌子的快乐。
可朕的事业心它不允许。
不管咋地,经过一个多月的初选复选,一批青年才俊被封了侍君,浩浩荡荡入了朕的后宫。
然后他们在皇夫的终选上出了问题。
皇夫只能选一个,左相和尚书令意见却不一。
左相坚持大学士之孙是朕的良配,理由是大学士之孙学富五车,温文尔雅。
尚书令执意想让朕跟礼部侍郎家的公子配对,理由是侍郎家的公子潇洒俊逸,为人机敏。
左相与尚书令,他俩一左一右分列御案前,活像两只斗鸡。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这叫朕的奏折怎么批得下去。
朕怒了。
“两位爱卿,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朕也是个活人。”
两位斗鸡霎时住嘴,汗颜道:“臣失仪。”
朕说:“既是朕自己的夫君,是不是由朕自己拿主意比较合理?”
他二人对视一眼,将大学时之孙和侍郎公子的画像齐齐往朕面前怼。
朕左看右看,都是美人,美得各有千秋。
好难抉择。
朕诚心发问:“不能两个都要吗?”
尚书令脾气最急,“不成啊陛下,侍郎公子才是上佳人选,他……”
左相比他更急,“选兰月选兰月!”
兰月是大学士之孙的名字。
尚书令:“花深才是最棒的!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
他们又开始互相掐起来,继续不把朕和朕的耳朵放在眼里。
吵到后半晌,太后也带着她中意的人选,加入了战局。
三只斗鸡一台戏,唱的是《咱们把陛吆喝死吧》。
朕暴躁了。
“都别吵了!”
朕:“反正各位美男子都一样的优秀,不如把所有人都摆出来,朕给你们盲投一个,就这么定了。”
朕:“小丁,挂画像!”
为公平起见,朕躲了出去。
小丁是朕最得力的女内官,不多时将画像挂满御书房,朕蒙着眼进去,手握一朵新折的玉兰。
朕:“投谁是谁,一锤定音,都不许瞎囔囔,抗旨不遵者取消本次选秀活动所有权。”
朕豪气万丈,义薄云天,狠狠一掷,“啪”一声脆响。
朕:“投中了吧?”
周遭鸦雀无声。
朕:“投中了谁?”
朕要把罩眼之物拿下来看看,太后一把攥住了朕,“先别忙,你再投一次,这个不行。”
又来了。
太后要求重来,那尚书令和左相是不是也得要求重来,没完没了,意义何在。
左相:“陛下,这个真不行。”
尚书令:“真不行,陛下。”
你看你看。
朕斩钉截铁,“还就非此人不可了!母后与二位爱卿,以及萧氏列宗列祖在上,都为朕做个见证,除了此人,朕谁也不娶。”
太后:“阿灼,为娘劝你慎重,选了这人,你会后悔的。”
左相:“嗯嗯。”
尚书令:“嗯嗯嗯。”
他三人如此坚持,说明被朕玉兰投中之人不是他们推举中的任何一个,为图耳根彻底清净,朕更得要这个人。
“金口玉言,至死不悔。”朕一把将眼罩薅下。
朕愣在当场。
玉兰落下的上方,画像中人正身玉立,雪衣似云浮,气韵以月写照,以花传神。
不知是哪位丹青圣手,连那人的神态都捕捉得栩栩,凤眸微垂,目若清冰,高傲自矜,拒人于千里。
这人我确实不能要。
死也不能要。
他是当今太傅,我的业师,李长风。
我恨他。
2
太后居然松了口气,“也好,你若立旁人,哀家怎么着都不服,但如果是帝师李长风,我服。”
左相:“臣也是。”
尚书令:“臣也。”
我:“……”
我:“不不不,这次不算,朕重选。”
兰月、花深、谁还有那个谁谁谁,随便哪个当皇夫我都可以,李长风不行。
太后:“君无戏言,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
左相:“金口玉言,至死不悔。”
尚书令:“非此人不娶。”
太后:“萧氏列祖列宗在上。”
我:“……”
我脸疼。
我崩溃道:“李长风的画像出现在这些人里头就是个错误,他怎么会参加选秀?”
负责人尚书令道:“因为太傅大人条件符合……”
“他今年不是三十二了吗?那么老,哪里符合了?!”
尚书令:“不的啊,太傅大人今年正好三十。”
我不管,“他虚岁三十二!”
尚书令:“我们按周岁算的。”
“周岁三十也很老了好吗,怎么配得上锦瑟年华的黄花朕!”
我:“再说他是朕的老师,学生娶老师,说出去不怕被人笑话死么?”
左相:“谁敢笑话李长风?”
尚书令:“谁敢笑话?那可是李长风诶。”
“朕说的是朕会遭人笑话,朕!”
太后:“你的感受我们不是很关心。”
左相:“他们笑话的时候,陛下你别听不就行了?”
尚书:“就是。”
我:“……”
我:“你们仨早这么团结,朕还用得着娶李长风?”
太后:“可能都是命运的安排。”
左相&尚书令:“陛下您就认了吧。”
太后:“来人,拟旨。”
“慢着,”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李长风知不知道自己要选秀?”
尚书令:“世家贵族子弟弱冠之年皆会留像造册,此次选秀的所有男子画像皆由礼部统一收集呈供,怕是要等圣旨下,太傅大人才能知道自己中选。”
我:“所以李长风是被选秀?”
我:“你们就没个人先去问问他的意见?”
我:“那可是李长风!”
把匈奴可汗拧下来挂城头,放话要屠城的李长风。
进敌军情报署受尽酷刑面不改色,只字不吐的李长风。
凭一己之力讨回了大魏半壁江山的李长风。
我父皇的小师弟李长风。
连我威武不屈的父皇都被他训的跟孙子似的,三天下七道罪己诏。
他怎会愿意卸去一身荣光,甘居朕之下,将余生桎梏深宫,成为一个繁衍后代的工具?
他不会。
他直接上手掐死我的可能更大。
太后:“啊,光想着给你们俩的孩子取什么名字好了,没想过李长风愿不愿意的问题。”
左相:“这波先斩后奏了属于。”
尚书令:“那如果圣旨由陛下亲自来写,会不会显得有诚意一点?”
太后:“来人……”
生死攸关,我要这脸有何用,我决然道:“我不写。”
太后:“去请太傅进宫,就说陛下召他相商册立皇夫事宜。”
我:“……”
我:“母后,这跟直接传旨通知他,有何区别?”
太后:“他若生气想弑君,会比较节约他时间。”
我:“……”
亲娘,这真是亲娘。
3
左相和尚书令拥簇着太后,借口吃火锅,三个加起来快二百岁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留朕独自面对李长风。
朕面对不了,求助望向小丁,小丁目不斜视。
“太后让我去炒锅底,陛下你自己保重,一定要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指着外头已经阴沉好几日的天,“钦天监说明天还有雨。”
“春雨贵如油,”小丁点点头,“炒锅底最好用牛油,小丁开溜,叫做脚底抹油。”
遂头也不回。
我:“……”
所以李长风来时,剩我自己在大殿伶仃。
我坐在御案后头,龙飞凤舞批奏折。
一日事一日毕,只要没批死,就往死里批。
过于专注,连李长风何时出现在我面前都没注意。
浙洲知府呈上来的折子足足有半只手掌厚,内容洋洋洒洒,全是居功的空话。
我急于得见江南水患的实情,人家报是报了,却只报措举,不报结果。
他奶奶个腿儿的老奸巨猾,就这号人,你还不能使劲批评他,要不他说你不体恤下臣。
“该怎么批复才好?”我不自觉将心里话说出来。
突然头顶一个清冷声音道:“廉吏不以言谈论绩,此人还留作何用,不过空涨他气焰。”
我抬头,对上李长风淡然的眼睛。
春天了,他还披一件厚氅,面色苍白。
我看到他手中的玉龙头拐杖,朝外瞧去,果然,下雨了。
李长风早年间在敌军情报署的炼狱里滚过一遭,落下一身病痛,每到刮风下雨冰雪天,便出不了门。
先帝赐他龙杖,许他君前不拜谒之权,头先几年,他却净拿这龙杖来教训我了。
我方才被太后他们吵昏了头,忘了李长风近几日因接连下雨,告病在家。
这种天气把他叫过来,着实不怎么厚道。
但我也没什么惭愧,他能感觉到痛苦,是因为他还活着。
有些人死无全尸,连活着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我接着他的话道:“太傅所言极是,不过若都像太傅惜字如金,杀伐果断,不留余情,朝中早就无人了,你叫朕平治谁去?”
总得留那么几个会卖乖讨巧的,当调节气氛使。
我在折子上回,五日之内,让浙州知府要么拿出实绩,要么自主下野,俗称滚蛋。
时至黄昏,宫人推门掌灯,风卷着湿气吹进些许。
我余光瞄见李长风执杖的手紧了紧,指关节青白一片,显得中指一侧的小痣愈发明晰。
我手上不停,平静道:“给太傅赐座。”
宫人搬来椅子,李长风按着扶手慢慢坐下去,抬眸看我,“什么叫册立皇夫?”
我手中的朱笔劈了个叉。
天知道我每次见他,心里那根对他又恨又惧的弦得绷到多紧,才能状若无事与他平视,与他争执,与他对峙。
我恨不能杀了他。
为我喜欢的那个人报仇,也解脱我自己。
我道:“……这是太后和左相几个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愿意,不过叫你来白问一句。”
他面无表情道:“嗯,我不愿意。”
虽然意料之中,但由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不快。
我就这么遭他嫌弃?
我嫌弃他是合情合理,他嫌弃我是岂有此理。
我:“为何?”
他:“臣另有心上人。”
“……”这却出乎我意料。
我叫了他十年的老师,怎么不知道有哪个女子得了他青睐。
李长风这种人也会有感情?也能动真心?
我抬头,他还是平日那副目无下尘的低眉模样,坐姿端正,手握在膝盖。
许是实在难受,他神情里少见的带了几分疲态。
一瞬间,我改了主意。
我要夺他良缘,毁他终生,让他也尝一尝爱而不得的滋味。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道:“朕要娶你。”
“你说什么?”他骤然蹙眉。
我先把他手杖夺走,跳开,确保他打不着我,才大声道:“我要让你做我的皇夫!”
他沉静望着我,“萧映灼,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我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三两下写好封夫诏书,盖上玉玺。
我拿人高的龙杖挑进他怀里,飞快道:“你接了,就是答应了!抗旨是要满门抄斩的!”
他将手杖一扯,我一个不防,朝他跌过去,被他一把捞住手腕。
他眸中敛着怒意,“你有病吗?”
我边挣扎边道,“我想得很清楚,我要把你关在宫里,哪也不许你去,除了我,别的女人你一概不许见,你下半辈子都要供我凌辱,供我碾压,供我……”
我没说完,他手已经抬起。
我闭眼抬头,等着他的巴掌落下来。
等了半晌没等到。
我睁开一只眼,看他长眉深拧,明显气得不轻,眼尾晕染一层薄红,竟像是要哭。
我震惊且惶恐,“老师……”
他松开了我,“今日我当没来过,把你这些混账话收回去。”
言罢撑着手杖转身,步履缓慢。
我在他身后道:“如果我一定要你呢?”
他冷冷道:“那你就是自讨苦吃。”
我望着他清标傲骨的背影。
还要定了。
4
大婚与册封流程单方面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单方面是指我这方面。
李长风从头到尾就三个字,不配合。
太傅府大门紧闭,连只狗都不许靠近。
喜服做出来,小丁去送,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我恼火道:“不管他李长风从前如何威厉,如今也不过是栖守在家的病秧子,领着个太傅的虚职,你们那么怕他作甚。”
小丁:“别在这儿横,你行你上。”
我:“……”
我上就我上,给他脸了。
我是皇太女时,他见天对我横眉立目,我忍了。
如今我……不,朕,朕是他的君主,不信他还敢不给面子。
我道:“摆驾,朕亲自去给他送喜服。”
事实证明李长风真敢。
我站在冷风萧瑟的太傅府外,就一个看大门的司守老头与我大眼瞪小眼。
大爷看着年纪忒大,我道:“叫李长风出来接驾。”
大爷侧耳道:“啥?”
“叫李长风出来接驾。”
大爷:“叫谁?”
“李长风!”
“什么风?”
拉倒吧,我绕过大爷上前推门,门死关着。
我正要发作,找人撞门,身后一个声音道:“大爷,长风在吗?”
回头,一美男子朱衣灿华,顾盼魅幽。
我好像在哪张画像上见过。
“花深?”尚书令推举过的花深?
花深朝我行礼,“陛下万安。”
“你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
除了皇夫,其他侍君早已入宫。
因此左相和尚书令每天除了公务,就是催生,劝朕别在李长风这一棵树上吊死,先翻着别人的牌子。
比那庙里的送子娘娘还要敬业。
严重激起了朕的逆反心理。
花深道:“这不寻思偷溜出来找长风喝酒,没想到被陛下抓了现行。”
他冲我袅娜一眨眼,撩袍跪地,朗声道:“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语气之理所当然,态度之散漫,仿佛吃准了朕不会罚他。
我:“你会功夫?”
他:“还挺厉害的呢。”
当然厉害,能绕过禁卫军重重把守。
我不悦道:“下不为例,起来罢。”
这时大门洞开,管家带着全府上下仆从走出接驾,独独不见李长风。
管家挡在我面前,气势万夫莫开,姿态谦逊低微。
“陛下,家主身体确有不适,不宜见驾,天下皆知陛下尊师重道,还请陛下不要与恩师为难。”
硬闯还成了朕的不是了。
“放着我来,”花深道,“我与长风是酒友,关系可铁了。”
管家:“花公子,家主最不待见的三个人里,其中就有你。”
花深:“……”
我平衡一丝丝。
李长风不是针对我一人,他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管家恭恭敬敬,等着我和花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他小看了我,真女帝无惧不要脸,我抢过小丁手中锦盒,一个闪身,越过众人往里冲。
听花深叹了一句,“陛下也会功夫?”
我得意一笑。
那可不,超级厉害。
太傅府我从小来到大,闭着眼走,都能摸到李长风的卧房。
他坐在窗前榻上,自己跟自己对弈,看见我,没有丝毫意外。
却还是道:“没个规矩。”
我习惯了他随时随地训我两句,当耳旁风听,将锦盒往他跟前一摆,道:“穿上试试。”
“拿开。”他嫌我挡了他的棋。
我干脆整个人趴上棋盘,搅乱他棋局,抬头固执道:“试完了我陪你下。”
我补充:“若你赢了,我便把封夫的旨意收回去。”
我:“但你若输了,就得答应进宫。”
他凝眸看我。
我道:“老师不会是怕自己棋艺太差,不敢跟朕下吧?”
不知是我激将法管用,还是李长风对自己的棋艺自负过头,不屑道:“真是不知狂。”
他抬手往我手背拍了一巴掌,“要下就坐正了下,歪歪斜斜像什么样子。”
我得逞,执黑先行。
一个时辰过去,我赢了。
李长风捏着棋子,指尖堪比白云子透明,着眼棋盘,不敢置信。
我捂着他眼道:“别看了,再看也已是定局。”
我唯恐他不够恶心,低头在他唇上一吻,将喜服扔在他身上,退后一步,郑重道:“朕在宫中,敬候老师。”
说完扬长而去,不管他脸色有多难看。
女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十岁太傅穿喜服,硬绑他做皇夫
其实李长风棋艺退步成这样,我也是没想到。
他在我身后道:“阿灼……”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唤我,我一愣,止步回头,“你说。”
“你为何非要立我不可,”他自己都觉没什么底气,说到最后声音极低,“难道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我道,“纯粹是好玩。”
他长叹一口气。
印象中他极少叹气,我的心不知怎么,一下揪得慌。
他道:“我既答应先帝要护持你一世,便不在乎什么身份地位,长居宫中还是宫外,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
“可是阿灼,你抬头看看我如今这副形容,终年染病,福薄命浅,不堪入目的丢丑之躯,你真的愿意与我这样的人捆绑一生吗?”
“我教你凡事不昧己心,你此刻问问你自己的心,是不是非我不可?”
我眼眶发热,狠声道:“非你不可。”
他与我对视良久,失望道:“冥顽不灵。”
5
大婚如期举行。
沐浴焚香,告祭天地,奉册太庙。
万目睽睽,长阶三百级,我与李长风携手拾阶而上,受众人伏拜。
至此夫妻之名板上钉钉,从今往后荣辱共缔,死而同穴,谁也回不了头。
我侧眸,看他华冠丽服,光彩耀目,肃穆的脸衬托出几分秾艳。
见多了他穿黑白,原来他穿喜服这么好看,然而我看着他,心里完完全全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夜晚,朗月悬空,花灯如昼。
我打张灯结彩的凤华殿前路过。
小丁:“陛下,走过了。”
我道:“不进去。”
我目的达到,李长风这辈子再也娶不了别人,我为啥还要管他死活,到他跟前自讨没趣。
我嚣张走出两步,“丁,我决定从今晚开始翻牌子了,让各位小哥哥独守空房多不好……”
面前一堵墙,侍卫们站成排,中间矗立着我的亲娘。
太后威严一指:“回去圆房。”
我:“……”
哪有这样的,逼人圆房。
太后:“不待到天亮,你别想从凤华殿里出来。”
我:“……”
殿里静悄悄。
李长风深谙我是什么德性,压根没等我,已经自行睡下。
他听闻响动,掀帐看我。
周围无灯,月光透窗泼在地上,角落炉香轻烟袅袅。
李长风长发垂散胸前,眸子雪亮,不明所以。
我道:“怎么不等朕就睡了,皇夫?”
这称呼他置若罔闻,“来干什么?”
我换个角度恶心他,暧昧凑近,坐在床沿,同他脸对脸。
我手扶上他削肩,“新婚之夜,你说我来干什么?”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愕,被我顺势扑倒在厚被软枕。
我心里越忐忑,面上越虚张声势,摸到他里衣带子。
他制住我,将我推下床,道:“少碰我。”
说完落帐翻身,再不理我。
是我想呆在这里吗?那不是外头重兵把守我出不去吗?
我再度爬上床,推了推那个隆起的人影,道:“老师怕不是害羞了?”
我接着道:“羞什么,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还是你生我气了?”
“……气就气吧,反正你天天生我气。”
“你可不可以在生气之余,把此间唯一的被子让给学生?”
李长风连我带被子推下床。
我喜滋滋抱着被子去外间榻上,脑子里盘算着江南水患,睁眼等天亮。
半夜,听到里头的轻咳。
我起初没理,但那动静压抑着,断断续续。
这节气,夜里还是冷。
我中断思绪,坐起来,面朝里间张望了一会儿。
算了,谁叫我善良。
李长风仍背朝外躺着,身上盖着大红外服,蜷缩成一团。
平时看着浑身带刺,睡起觉来却又孤弱的可怜。
我翻着白眼拿被子盖住他,他一惊,我恶声道:“你吵我睡觉了。”
他要翻坐起来,我将他摁回去,“老实点,作病了受罪的可不是我。”
他被我隔被压着,动弹不得,低声道:“吵醒了你,对不住。”
我瞪大眼睛,“你真是我老师?”
天啊李长风居然也会跟人道歉。
有一年我两只手被他打得比馒头还肿,站在饭桌前对着刚出锅的糖醋里脊哭。
他肃声道:“要哭出去哭,想明白为什么打你,再来吃饭。”
我抹干眼泪,道:“我不该拿状元郎的容貌取笑。”
新科状元是张麻脸,跃鲤宴上,我说他芝麻成精影响市容,让他当众下不来台,闹了个大红脸。
我又说他红脸是西瓜翻过来了,差点把他气哭。
那也是个初春,阴雨连绵,李长风整天抱恙,父皇让我别去烦他。
我疯得没了边儿,笑完了状元郎,突然发现周遭鸦雀无声。
李长风执伞站在我身后不远处,脸色比天气阴沉百倍。
他一言不发,当众把我拎回来。
先是一只手挨揍。
我不服,与他叫嚣,我父皇都没说要打我,他凭什么打我。
结果另只手也遭了殃。
我认完了错,他缓和一星半点,道:“过来吃饭。”
我拿不住筷子,夹不起糖醋里脊,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
李长风皱着眉头夹来喂我。
他根本不会喂小孩儿,我傻乎乎地张口接,结果舌头被烫了两个水泡。
惨上加惨。
我哭得快要抽过去。
他慌乱看了我一阵子,将一盏凉茶推给我。
我得寸进尺,扎进他怀里,抱着他腰哭。
实际上没有那么疼,我就是想对他撒娇耍赖。
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恨他,我崇拜他,喜欢他,无时无刻不想跟在他后头,当他的尾巴。
外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父皇钦点他为太傅,未来帝师,是出于父皇对他的爱重。
其实不是的,是我主动找父皇要的他。
我出生即贵为皇太女,从开蒙到进学,不知换过多少授业师。
可我谁也不服。
我看上了奉旨回京养伤的李长风。
我对父皇说:“他日我若为帝,终生只愿认李长风一人为师。”
父皇道:“长风是为朕打江山的,不是大材小用给你当老师……松开朕的胡子,成成成,回头爹爹帮你问问长风愿不愿意。”
父皇:“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这一年,李长风也不过二十岁。
却已风采动京华,世家贵女不知他性如白玉烧犹冷,争相要嫁他,结果纷纷被他伤了心。
他谁也看不上,又不懂婉拒,直来直去,说:“我不喜欢你。”
贵女们联合起来黑他,传他是个断袖,说他身体有缺陷,从不叫人侍奉沐浴。
我后来被他罚狠了,也匿名参与过。
等我哭够了,李长风押着我去找状元郎道歉,说他管教无方,愿与我一同受罚。
状元郎诚惶诚恐。
那日直到很晚我才知道李长风烧得厉害,回家以后便昏沉睡过去。
睡前他让我回宫,我没走。
他打我,我因怕疼认错,此刻才真正觉得愧疚,站在床前一动不动看了他许久。
怎么睡到他身侧去的,我忘了,天快亮时我被他叫醒,自己正抱着他一只手臂流口水。
他道:“多大个人了,成何体统。”
……
我自往事里回神,如今我和他同床共枕,是名正言顺,要多体统有多体统,可是我不想要他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
三十岁的李长风比回忆里姿容更甚,脱去一层青稚戾气,持重端严,别有一番惑人风致。
他见我还在被外,微微一动转身,掀开被子一角。
我:“……”
他:“太冷,进来睡。”
我实话道:“我睡不着。”
他拥着被子坐起,将外衣披在肩头,道:“为了江南水患一事?”
说着拍拍身侧。
我略作犹豫,靠过去,暗恼自己没用。
每当犯难的时刻,除了李长风,我不知道该找何人说。
我怕他恨他,骨子里又对他依赖至极。
我掏出浙洲知府赵绪新递的折子。
这回赵绪学乖了,没有多余废话,带来一个大问题,“西南一带盗匪猖獗,赈灾的银两被人劫了一部分。”
我:“虽然不多,户部也及时将这批银子补了过去,但山西那头也需要朝廷接济,加上今年边军换防,需要一大笔军饷。”
“再有,赶上歉年,百姓们吃不消,朝廷得为他们减赋,如此一来入不敷出,国库必然吃紧……老师,怎么了?”
李长风目光从我脸上撤回,“你在婚服里头藏着奏折?”
“何止。”我又拿出从户部那里要来的账本,“毕竟我是真心想做个好皇帝。”
我仰头,静等他夸我。
“……”李长风:“你不愧是我教出来的。”
我又拿出另一封奏折,浙洲滨安知县林利弹劾顶头上司赵绪,说他监守自盗,私吞赈灾银两,嫁祸给盗匪。
文中言辞恳切,字字泣血,最后写着:
“但微臣没有证据。”
另外,林利还说赵绪与我那务农的皇兄来往密切,很有可能意图不轨。
最后仍是一句:
“但微臣没有证据。”
林利真乃神人。
七品小吏弹劾正四品大员,并一个亲王,随便哪一个动动手指,不能把他捏死?
“老师,你觉得这小知县的话有几分可信?”
“兼听则明,”李长风道,“但谁也别信,派刑部暗中出人探查再说。”
“已经派去了。”我道,“另外户部这账本……”
“有问题?”
“就是因为没有问题,每个专项都卡着赈济款的极限,做得严丝合缝,才是最大的问题。”
“你怀疑户部有人与赵绪勾结串通?”
我:“但我没有证据。”
李长风:“……”
我:“这么一大笔钱,若是被挪作他用,比如招兵买马造个反,那……”
李长风偏头咳嗽,打断了我。
我看着他不济的面色,再看看滴漏,寅时将近。
我道:“你先睡,我再看看账本。”
他道:“一起看省时,反正天也快亮了。”
我道:“大婚次日,为避免劳累,新人不必早起。”
他:“……”
他不自然又咳一声,“看账。”
“……哦。”
于是天亮以后小丁带人进门,看见满床纸张,我和李长风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头对头盖着一条被,正为钱发愁。
小丁招呼宫人往后退,“别打扰陛下和太傅大人睡回笼觉。”
我俩同时闻声抬头,才惊觉天已大亮。
我腰酸背痛,下床伸懒腰。
小丁在外道:“虽然但是,按规矩,侍君们过会子得来拜见陛下和皇夫。”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李长风听完这话,脸色得有多阴郁。
为了小丁的生命安全,我制止道:“不必,朕今日乏累得很,让他们各自安分待着……”
“好啊,”李长风沉声打断我,“把他们都叫过来我见见。”
“……”要完。
为不让凤华殿血溅三尺,须得来个缓兵之计。
第一招,服软。
我趋前,为李长风捏肩,道:“操劳一夜,老师累不累?”
……这话此时说来,好他喵的别扭。
果然,李长风嫌恶蹙眉。
我试他额头,“好像有些低烧。”
他斜眼睨我,“是么?我倒没什么感觉。”
“找太医来瞧瞧吧?”
“用不着,小题大做。”
第二招,告饶。
我:“老师我错了。”
他挑眉:“哦?”
“经彻夜反思,我发现自己一意孤行将你纳入宫,实在是强人所难,非明君之举,更非孝徒所为。”
他:“陛下这是终于玩够了,决定放过臣了?”
我:“……”
我小声哼唧,“昭告了天下的,岂能不作数,放过你绝不可能。”
他没好气,“臣老迈耳聋,陛下不妨大点声。”
我:“我要对你负责。”
他:“负责气我?”
我:“老师日后长居宫中,虽有皇夫的名分,不必行皇夫之责,该当如何还如何,但求老师自在如昨。”
我摇着他手,“权当为朕分忧,留下好不好?”
我央求望着他。
他道:“考虑考虑。”
第三招,讨好。
“老师歇歇罢,外头那些小角色哪配劳动老师您,朕替你打发了他们,保管不叫他们来烦你。”
不由分说,扶他躺倒。
他眼神分明已将我看穿,懒得计较我这些小心思,冷哼了声,倦怠合眼。
我如蒙大赦,对着他睡颜比划了个砍头的动作,蹑手蹑脚退出殿内。
我嘱咐小丁:“李长风有起床气,等他自己醒,千万不要吵他。”
小丁:“那侍君们怎么办?”
我道:“给他们请到临近的波月轩去,凑两桌火锅。”
6
没想到是六桌。
一长廊美男,朝朕齐刷刷行礼,什么风格的都有,光是瞧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我也是第一遭见到这么多活的侍君。
我就知道,当皇帝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动辄被言官死谏,还有左相尚书令耳提面命,如此悲剧,总该获得些许福报。
福报这不就来了。
我抬手,“诸君平身。”
众人依言起身,鸦雀无声。
朕考量众美男初次面圣,必然紧张,故而在主位坐定,面带微笑,和善道:
“诸君不必拘谨,皇宫是你们第二个家,随意就好。”
话音方落,席间一片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朕:“……”
男人扎起堆来,原是这么吵嚷的吗?
朕想举杯,没人理。
朕对小丁抱怨:“没个规矩,当皇宫是他们自己家?”
小丁:“现在觉出太傅大人的好了没?”
“……”跟李长风有什么关系,他不过就是话少、事少,守静,自清……
朕点头,“你非逼朕承认李长风有优点,那好吧。”
小丁:“……”
我放眼望去,属花深笑得最大声,擎着酒杯放浪形骸。
挨着他坐的美男倒安然恬静,自有一副霞姿月韵,瞧来让人心生欢喜。
正是我在画像上见过的兰月。
我正要离席朝兰月走过去,忽而一美男站起,朝朕作揖,“陛下。”
哎呀一张娃娃脸,唇红齿白,好生乖巧可爱。
朕宠溺道:“你说你说。”
美男:“我们什么时候能见见太傅大人?”
此言一出,其他美男纷纷附和。
“都等半天了。”
“太傅大人再不来我都要吃饱了。”
“我今日特意早起半个时辰挑衣服,就为给太傅大人留个好印象。”
“……”
朕不理解,你们不是朕的后宫吗?
“尔等汇聚于此,可别说是为了见李长风。”
娃娃脸美男一脸天真:“不然呢?”
其他人:
“那可是李长风!”
“一想到往后能跟他住在一个宫里,我就激动。”
“谁还没有英雄梦,我从小到大心目中的英雄就是李长风。”
“我也是!”
“我也是!”
我:“……”
我不是,我小时候的英雄是哪吒。
我黑着脸道:“丁,你来评评理,怎么这场选秀是给李长风选的吗?”
小丁陶醉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中,“我也爱李长风。”
大魏——完了。
我心态即将要崩,娃娃脸美男突然惊喜挥手,“太傅大人!”
波月轩临水,李长风持卷自长廊尽头经过,影子投在水面,飘渺孤鸿。
从他紧绷的面皮可以看得出来,他刚醒,没睡好。
我一个没拦住,娃娃脸已冲上去挡住李长风去路。
李长风不得不止步,负手道:“烦请让一让。”
语气古井无波。
但我从他握书的姿势,便知道他已是不耐烦。
娃娃脸美男小脸通红,“太傅大人,我、我我……”
我扭头问小丁:“这孩子会游泳不?叫侍卫准备下水捞人。”
小丁压根不信,“太傅大人还能把人踹水里?”
“他怎么可能那么粗鲁,”我道,“他一般用推的。”
那边娃娃还在道:“太傅大人,我住在如珩殿,离你很近,你……您哪天得空,我想找您对弈。”
死定了,提啥不好,提下棋。
李长风短时间内应该不想再下棋。
李长风脸色陡然冷了,肃厉道:“我认识你吗?”
娃娃脸一凛,不自觉退后一步,“……不认识。”
“那我为何要跟你对弈,你觉得我很闲么?”
娃娃脸快要哭出来,“不不不敢。”
李长风:“谁许你方才在宫中毫无顾及地疾行?不懂规矩,滚开。”
娃娃脸哭着给他让开了。
李长风目不斜视,不在乎这边众人望着他的神情是如何精彩纷呈。
没走上两步,花深一拍栏杆,凌水踏波,自以为潇洒地飘到李长风面前,再度挡住他去路。
“你认识我呀长风,今晚一起喝酒?”
李长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没心情。”
“你什么时候有心情?我可以等。”
李长风一掌将他推进水里。
“我就是因为见了你才没心情。”
花深一边划水一边望着他甩袖而去的背影,道:“谢谢长风,你怎么知道我想下水凉快凉快?”
等李长风走远,他才开始哀嚎:“救命,我不通水性!”
我对小丁:“你看,提前叫侍卫很有必要。”
继而我转身问道:“这回都见着李长风了吧?还想见吗?”
众人恐惧摇头,娃娃脸还没止住抽泣。
好得很,离偶像生活远一点,不然非但滤镜稀碎,还容易遭受偶像的毁灭性打击。
“下面朕来说说宫规。”我郑重道,“总的来说就三条——别惹李长风、别惹李长风、别惹李长风。”
朕:“每天早晚背一遍,记在心上,刻进脑子。”
众人称是。
娃娃脸:“以后见了他,我肯定绕着走。”
明智之举,朕赞许颔首。
也有不开窍的,懵懂发问,“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要册立太傅大人为皇夫?”
“……”
我不动声色将此人记下,明天让他尝尝来自女帝的报复。
真正的理由属于朕的私事,自然不能告诉他们,我面对这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编瞎话道:
“所以朕正在后悔不迭,今日你们尚且只见识了李长风脾气大的一面,不知他还有小心眼、爱记仇、独断专行、跋扈不讲理等其他许多恶劣面。”
我怅惘叹气,“可他毕竟是朕的授业恩师,他疾病缠身,年纪又大,性子还古怪,若连朕都不可怜他,还有谁……”
娃娃脸打断我道:“陛陛陛下……”
这孩子结巴还好不了了。
娃娃脸颤抖指向我身后。
我回头。
李长风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静静立在那里,阴晴不定地看着我。
我全身的血液都往脚底冲,被湖面的风一吹,从里到外凉得很透彻。
“老师……”
李长风俯身捡起落下的书卷,转身走了。
“老师!”我拔腿去追,娃娃脸提醒,“宫中不可疾行啊陛下。”
7
“老师。”
“老师。”
李长风越走越快。
我刚才的话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
“太傅,太傅……李长风!”
我气喘吁吁,“从景臻被你害死的那天,你就该料到自己会有今天的下场,你有什么资格生气!”
他蓦然驻足,却没有回头。
他的肩背塌下去,仿佛体力不支,缓了好一阵,才转身,平静道:“你就这般恨我?”
“当年要不是你,景臻就不会死,我凭什么不能恨你?”我不敢与他直视,只能高声掩饰心底那股子莫名的胆怯,“才这么点委屈你就受不了了,这都是你应得的!”
他听完,脸色凝重得可怕,不由自主走近几步,手中没有别的东西,怒极之下,将仅有的书卷劈头盖脸朝我扔来。
我抱头躲避,他已红着眼走了。
满地纸张四散,随后而来的小丁跟着捡,道:“咦?”
我余怒未消,夺过来一看,愣在原地。
这不是书页,满满一大摞,一半是前朝历年赈灾的款项账目比对,一半是针对江南水患的具体地形分析、治理之法,灾民后续安置……
林林总总,主次分明。
这摞纸烫手,我哑声对小丁:“我走后这半日,李长风根本没歇息,你为何不早说?!”
小丁:“陛下没问,咱们还以为陛下不在乎。”
“……”
小丁见我还木着,将收好的纸张塞进我手里,提醒道:“陛下站在此处发呆,就能解决问题了?”
确实,我回神,扬了扬手,“把户部老张和工部老王叫去御书房,合计合计这上头的东西。”
小丁:“……”
小丁:“我说的问题是这个吗?”
我干劲十足,往御书房拐,小丁幽幽在我身后道:
“你若恨他,何不将他疏远,反倒将他留在身边,这哪里是恨,分明是爱而不自知。”
我扭头,“你嘟嘟囔囔说的是甚?”
小丁咬牙切齿,“戏词,太后最近喜欢听悲剧。”
我皱眉:“朕打算在宫中带头节衣缩食,支援国库,跟太后说,以后这些没有必要的娱乐能免则免。”
“……”小丁:“女人你的眼里只有事业,我恨你是根木头。”
语气之幽怨,莫非小丁暗恋我?
但水患多拖一日,便有无数百姓将流离失所,眼下既有了万全之策,我不想耽搁,没工夫顾忌一个女官的心意。
一脚跨进御书房,我想起早上李长风还发着烧,对小丁:“找个太医,送去凤华殿。”
小丁:“女人,算你还有良心。”
眼神之怨怼,明确了,小丁暗恋我。
户部张尚书抠门,工部王尚书啰嗦,跟这二位斗完法,已是月上中天。
小丁几进几出,一会儿道:“太医让太傅大人轰出来了。”
不意外。
李长风这个讳疾忌医的毛病进了棺材,也不见得能改。
一会儿,小丁道:“太傅大人一整天不曾用膳,咱们也不敢贸然去打扰。”
那又怎么了。
他那么大个人,又不是小孩子,难道吃饭还要人哄?
小丁第三回进来,“陛下,你是真的忘了吗?”
我:“什么?”
小丁:“你还欠太傅大人一句‘对不起’。”
我点头,道:“墨没了,丁姐,来添墨。”
小丁:“太傅大人再强势他也是个人呀,他也会伤心难过。”
我:“不给添我自己磨。”
小丁直接将我三十斤的砚台端走了,单手。
小丁:“你再怎么磨叽,怎么假装忙,用百合姐妹情给自己加戏,也掩盖不了你对太傅大人亏欠的心虚,面对现实吧,陛下。”
小丁:“拖延可耻。”
我:“……”
丁姐人间大明白。
我无奈放下手中笔,“我这不是没想好怎么弥补。”
口头道歉?我这些年对李长风说过的“对不起”,连起来能绕大魏版图十圈。
送礼?李长风向来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从没见他特别稀罕过什么。
“他稀罕你,”小丁语出惊人,“你只要对他撒个娇卖个乖,他拿你什么办法都没有。”
我:“你何出此言……你有病?”
李长风喜欢我?
李长风喜欢把我往死里教训还差不多。
“别瞎说,李长风有心上人。”
想起这个,我心头就窜起一股无名火,“我只亏欠他这一次,他欠我的又何其多,我犯得上次次给他道歉吗?”
不去了,我也是有骨气的。
我道:“拿红头牌子来,朕要去瞧别的小哥哥。”
小丁道:“不给翻。”
我:“……”
要不是因为她手里还端着砚台,能随时呼到我脸上,我早治她的罪了。
我起身道:“不翻就不翻,朕去看兰月。”
兰月所居之处不远,朕拒了玉撵,腿着去。
路经凤华殿,脚步不觉放缓。
要不要进去稍微看一眼?
这个时辰,李长风早该睡了吧?
朕迟疑之际,一道火红影子“蹭”地从我眼前飞过。
我三两步追上房顶,揪住那人道:“花深,你真是个属陀螺的。”
花深手提两坛酒,没有半分被抓的羞耻,“陛下此话怎讲?”
“欠抽。”
我:“这么晚了,不要打扰李长风睡觉,他今日身体不舒服。”
花深:“这话好像说迟了。”
他方说完,底下窗户开了,李长风愠怒道:“滚下来。”
花深听话照做,留下一句“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溜之大吉。
留我在屋顶尴尬。
下不下去呢?
要么装死到底,坚持到他关窗?
李长风在窗前久立,好似赏景,跟没看见我一样,我假装自己不存在,坐屋顶上僵持。
默默相耗。
凉风吹来,李长风呛风咳了咳。
好的我输了。
我一跃而下,正要投窗,赶上李长风关窗,猝不及防,我的手就这么被夹了。
我的眼泪飙在当场。
一刻钟后。
李长风道:“至于哭这么久?”
我泪眼汪汪,竖着右手食指和中指,两个指甲各青紫一半,“你夹下试试疼不疼?”
他白我一眼,将长发拢在身后,继续给我上药。
表情是嫌弃的,动作是轻柔的。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他刚回京那会儿,母后用凤仙花给我染甲,我羡慕过李长风的指甲,粉嫩若璃棠,长在他那双玉白修长的手上,煞是好看。
母后道:“新长出来的指甲都那样。”
我也想要,“怎样才能新长出来?”
母后一顿,又一叹,“别问。”
母后那天还说,“你父皇让长风当你的老师,起初我是不同意的,孩子教孩子,这不是瞎胡闹吗?但现在看来,你这样的皮猴就得李长风来管束。”
我吐吐舌头,心想李长风才不是孩子呢,他都能娶妻了,母后逢年过节还给他发红包。
母后戳着我脑门道:
“长风这孩子,跟你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有的孩子天生会哭,手指头扎个针眼,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可有的孩子哪怕手指断了,血泪也只会往肚子里咽,阿灼,你要一辈子对李长风好。”
后来我懂了点事儿,明白了李长风的指甲为何会那么新,就再也没有羡慕过。
我跟母后说,只要李长风待我好,我自然也待他好。
指甲染完,我光顾着臭美,忘了问母后,倘若李长风待我不好呢?
假如他天天打我手板呢?
假如他对我严苛,从来吝啬夸我呢?
假如我天天对他笑,也半点融化不了他的心呢?
假如他……要了我喜欢的那个人的命呢?
萧景臻是我七皇叔的义子,比我年长一岁,跟我从小一起长大。
我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是我的守护神。
十岁那年我拜李长风为师,景臻艳羡得不得了,经常跟在我身边,混成了李长风半个学生,虽然不正式。
十八岁那年父皇给我和景臻指了婚,他愿意放弃功名利禄,做我将来的皇夫,我高高兴兴等着当新嫁娘。
十九岁,七皇叔谋反,全王府上下都关押候审,景臻也在其中。
然而景臻对七皇叔谋反一事,并不知情。
父皇本来想对景臻网开一面,是李长风,李长风执意觐见,说事情尚未查清,若父皇在此等谋逆大罪上私设人情,将何以服众。
我偷偷去天牢看景臻,短短时日他被折磨的不成样子,哭着说自己冤枉,让我救救他。
回来以后我对李长风大发脾气,说你没受过刑,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其实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看着李长风血色尽褪的脸,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一巴掌。
李长风眸子里一点光也没有,沉郁不见底,他道:“我知道你喜欢萧景臻,但你给我记清楚,你喜不喜欢他和他有没有罪,是两回事。”
“想明白你自己的位置,你跟你父皇一样,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有半分徇私枉法的心,储君这个位子有的是人跟你抢,比如你大皇兄齐王。”
他道:“你没有任性的余地。”
我还是把景臻放了,带着他跑出城,在城门被禁军包围,李长风出现在城楼,冷冷看着我们。
我跪下来求李长风,求他放过萧景臻。
李长风无动于衷。
景臻把我架起来,刀横在我脖颈,在我耳边低声道:
“阿灼,你别怕,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你假装是我的人质,等我出城,就把你放了。”
我满口答应。
他挟持我后退,出于害怕,手上没轻重,刀子割破我皮肉,血染红我胸前衣襟。
我道:“景臻,你松一松,我有点疼……”
还没说完,李长风抄起身边禁卫军手里的弓,一箭射来。
他目光如炬,那箭离我只有半寸,差一点,我可能就跟景臻一起死了。
萧景臻手一松,直直倒了下去。
我当时想的是,还不如跟萧景臻一起死了。
我抱着萧景臻的尸体,对步步上前的李长风嘶声道:“你不知道景臻喜欢我吗?他根本不会伤害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恨你!李长风,我恨你!”
“景臻并未认罪,你凭什么罔顾人命,凭什么杀了他?”
李长风居高临下,神情冷漠,道:“他既然清白,又何需逃跑。”
晚一步赶来的父皇看到我身上的血,以为是李长风的箭擦伤了我,对他怨责道:
“太过了长风,阿灼还是个孩子,不过是有些感情用事,你万一连她一道射杀,那……”
他残酷打断我父皇,“身为储君,却知法犯法,包庇疑犯,今日我就是把她一同杀了,也是她自作自受。”
父皇扶起我,“长风,你未免太不近人情。”
那天李长风自去刑部,认箭指储君之罪,领了一百道杖刑,去了半条命。
一如他给我上过的状元郎那第一课,除了不要以貌取人,还有以身作则。
他怎样教我,便怎样做自己。
我那时发了七八天高烧,不管醒着睡着,眼前全都是景臻死去的样子。
第九天,我一觉醒来,看见李长风守在我床边。
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仍是恨,“我恨你,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李长风轻蔑一笑,“就凭你现在这副模样?”
那天他一走,我咬牙爬起来,拼命喝药吃饭。
身体恢复以后,我继续做他的乖学生,比以前还认真。
我要用从他身上学到的本事坐稳皇太女的位置,假日时日,立于巅峰,再好好折磨他,羞辱他,一点点要他的命。
如今,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做到了。
他被我强娶,锁进深宫,没了自由,无法与心上人成眷属,身体羸弱,受我当众折辱。
可我为什么没有任何快意。
我看他为我殚精竭虑,心里只有歉疚。
和一丝心疼。
我以为仇恨足以我忘记,我曾经是多么喜欢他。
小女孩对英雄的崇拜。
学生对老师的敬畏。
储君对太傅的依赖。
女子对男子……不不不,这份喜欢里没有男女之情。
没有!
李长风突然在我额心一点,“摇头晃脑,疼傻了不成?”
我恍惚盯着他,他自榻上站起,端着药箱转身,青丝柔滑如云,寝衣单薄宽松。
我自身后猛地将他扑住,拖回来。
瓶瓶罐罐摔了一地,他如今不管是体力还是武力,都不如我,被我轻易压在榻上。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吻他这一个念头,不管不顾去碰他的唇。
李长风偏头躲避,不知想起什么,翕然望着我,“你是有什么隐疾吗?”
“什么?”我被他问的一愣。
“每次受伤吃痛,便要开始一些过激行为。”
他眸子微眯,回想道:
“那年你从马上摔下来,崴了脚,疼的好几个人摁不住,我去了,你直往我身上扑,吊着我脖子说什么也不撒手,先帝来劝你,你还咬他一口,好端端的姑娘家,突然属了狗。”
我:“……”
他:“还有一次,你淘气去爬树,结果眼皮被马蜂蛰了个包,肿着一只眼,太医不慎将药滴进了你眼睛,你杀猪似的嚎,阖宫的侍卫宫女拦你不住,你又跑来黏在我身上,也不管御书房的臣子们如何吃惊。”
他:“当时我还奇怪,我又不是镇痛的药,你总缠着我有什么用?”
我:“……”
我:“所以,你觉得我脑子有病?”
他比划一下我俩的姿势,“如果没病,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我面上淡定,内心一塌糊涂,我也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爬起来,反省道:“对,我有病。”
他起了第一下没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或许是我方才鲁莽,将他撞在了什么地方。
他坐直以后朝我无力摆摆手,“这两日手指不要沾水,时辰不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
我依言倒退两步,鼓起勇气开口,“……老师。”
“还有事?”
我:“张王两位尚书说老师那几个治水的法子颇好,那个……多谢老师。”
他道:“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还有,”我垂头,拿鞋尖蹭着地面,小声道:“对不起,今日在波月轩那些话,并非出自我本心。”
他:“知道了。”
知道了?
我道:“你要不打我一顿?或者骂我两句也成。”
好过不痛不痒地敷衍我,
李长风:“你也属陀螺?”
我:“……”
我和花深在屋顶的话他都听到了。
我道:“你是不是真生我气了?”
他注视我片刻,黯然道:“无论出自真心与否,你的话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我为人的确不堪,你也应当恨我,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想起小丁的话,李长风也是个人,也会伤心难过。
我趑趄不肯走,道:“老师你喜欢金银珠宝吗?书画瓷器呢?我前年生辰,地方上献了一座玉山,我让人给你搬来好不好?”
“……”他道:“我放一座山在屋里有何用?”
我道:“你可以爬着玩。”
他:“……陛下的美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没有这种别致的爱好。”
我:“那……那……”
他无言半晌,将手伸给我,“你扶我去里间床上躺一躺。”
得了他这一句,我心里立刻松快起来,双手扶他,还有个新发现。
“老师你看,”我翘着被他包扎严实的食指和中指,“我正在朝你比‘二’。”
他垂眸,淡然笑道:“嗯,看见了,十分符合你特色。”
我惊奇看着他,“老师你也会开玩笑啊?”
“……”他表情一敛,不自在握拳一咳。
他躺下之后,见我还不走,多少有点不耐烦,道:“要么你去偏殿睡?被子管够。”
“……”
我道:“你还没亲口说原谅我。”
他:“你何时变得这般矫情了?”
我嘴一瘪。
他:“好好好,我原谅你,能走了吗?”
我头顶阴霾一扫而光,正色道:“老师,有句话你说错了。”
“哪句?”
“你就是良药,治我所有。”
说完这句,我内心狂跳,飞快逃走。
却又忍不住偷藏在外头,窥探李长风的反应。
听他喃喃担忧,“都开始说胡话了,看来着实病得不轻,这可如何是好?”
我:“……”
我是得找个大夫看看了。
8
花深正脱衣,我冒然闯入,他大惊失色,双手抱胸,道“流氓!”
“……”我道:“朕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
他:“你喜欢我纯洁的内心?”
我:“……”
试问一个喜欢不穿衣服睡觉的人,内心能纯洁到哪去。
我不禁好奇,“花深,你这不甘束缚的性子,缘何会答应进宫做侍君?”
他:“因为我爹娘总干预我的人生,逼我考科举,我不愿意。”
他:“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画师,当了侍君,断了仕途,我下半辈子就能安心画画了。”
就他?画画?
真不是我瞧不起,我问:“请问你擅长画什么?”
他两眼放光,“花鸟,山水,我都精通,要说最擅长,还得是人像,但我这辈子发过誓,一生只为一人画像。”
“这是什么破规矩。”
“因为我有追求,我画过了最好的,就很难再去画次品,兰月曾求我给他画,我且不肯呢!”
我看着他得意的神情,心念一动,“李长风选秀用的那张画像,难道就是出自你手?”
“正是,”他愈发得意,“二十岁的李长风,傲骨铮铮,旷世姿容,好看吧?”
他凑近,神秘兮兮,“告诉你个秘密,选秀起初,李长风特意找去户部,以自己是帝师,且有心上人为由,将自己的名字抹去了。”
“将这么美的画像束之高阁,我第一个不答应,正好我爹是礼部侍郎,承办选秀后期一切事宜,我连夜复画一张,帮李长风加了个塞。”
“他选不上不要紧,他的美必须有面世的机会。”
我:“……”
怪不得。
我撸袖,“你坐着别动,我过去抽死你个罪魁。”
花深边跑边委屈,“为什么打我?”
“夹带私货,还拿朕当你实现抱负的挡箭牌……”
说到这里我回过味来,“你何以有恃无恐,笃定进宫你就自由了,你不怕朕是个暴君昏君,专爱摧残美少男?”
花深:“我与陛下虽未曾谋面,但这些年从长风口中听说过陛下许多逸事,故而对陛下并不陌生。”
我:“他如何评价我?说我不学无术,朽木难雕,屡教不改?”
花深:“呃……他说你纯良质朴,聪慧过人,偶尔淘气,但也不失天真可爱。”
我:“……”
我:“他真这么说我?”
花深:“不然我哪敢不尊敬你?”
“……”我接茬揍他,“一码归一码,你不尊敬朕你还有理了?”
我:“你跟李长风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为何不知他身边还有你这类泼皮?”
他:“一国之君怎么还诽谤侍君?”
我:“少废话,快交代,不然叫你看看什么叫暴君。”
他:“长风又不是一年到头都留在京都,不还每隔半年回一次北疆吗?”
头几年他身体还能撑,确然如此。
我:“那又怎么?”
花深:“你不会以为他任了你的老师,便只围着你一人打转吧?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北军统帅,你见过他穿铠甲的模样吗?”
花深:“我就见过。”
花深:“他十七岁时我就认识他了哟,比你早好几年。”
我:“朕有点忘了,诛九族三个字怎么写来着?”
花深:“……”
花深:“那年我去大漠游历,对长风一见如故,追着要画他,长风多么善良,温和地送了我一个‘滚’字。”
我:“……”
花深:“但我是谁,我生来就不知‘退缩’和‘诛九族’怎么写。”
我:“说明你文化课不行。”
他:“……”
他:“最后我用一坛‘醉流霞’,成功让长风跟我交上了朋友。”
我:“扯谎,我老师不擅饮酒。”
他目瞪口呆,“长风?哈哈哈,你想必不知道,长风在北疆有个‘千觞将军’的名号,正是源于他千觞不赭颜——千杯下肚,脸色都不变一变,你竟说他不擅饮酒?”
“……”我一时词穷,结舌好一阵,道:“他在我面前滴酒不沾,说喝酒不是好孩子。”
花深理解道:“贪杯伤身,大概他是不想教坏你。”
我:“……”
花深道:“好端端怎的失落了起来,你要实在想喝酒,我陪你喝?”
我摇摇头,“然后呢?”
花深:“……然后你若是醉了,我给你画个花脸?”
“我问你李长风,李长风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除了喝酒,他还喜欢什么?”
花深想了想说,“毛茸茸?小狗小猫小白兔。”
行,我今夜来此的目的达到了。
“早点歇息。”
花深:“这就要走?陛下你不看看你侍君的胸肌?”
我跑了。
9
次日清晨,李长风睁眼,看见床边穿着朝服抱着猫的我。
他:“……”
他坐起,虽没言语,但目光中对我脑子有病的担忧更添一层。
我赶忙将猫送到他臂弯,解释道:“上朝快要来不及,这猫老师先帮忙带一带。”
他:“哪来的?”
我:“小丁自宫墙根上捡的,被人丢弃的野猫,特别可怜。”
我:“你放心,已经洗干净了。”
那猫在他掌下蜷缩一团,皮毛油光水滑。
他点点头:“好。”怜爱刮了刮小猫脊背,指间痣在金黄的皮毛中若隐若现。
我看得呆住,强忍心中酸涩。
花深说得没错,我不了解李长风,我只是自以为了解,想当然他全部的人生都该围着我转。
实则细细想来,我所见所知,不过是李长风的一小部分,他私下里什么样,认识哪些朋友,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我一概不知。
我在床前矮身,“老师喜欢长毛动物,酒量也不错,这些缘何都没听你说过?”
他一怔,“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不及细思胸腔里充斥的妒意从何而来,我脱口而出,“因为老师你是我一个人的!这十年来都是!结果随便在路边捡个花深都比我懂你,你……”
我对上他澄明的眼睛,他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暴脾气震慑住了。
“……你这样会让我当学生的很没面子!若是旁人问起你的喜好来,我一句也答不出,人家岂不说我对老师不够关切。”
他不以为然,“谁会闲来无事,打听我的喜好?”
“……”我怒道:“我未雨绸缪不行吗?”
他失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只要是关于你的我都想知道,”我道,“事无巨细。”
他:“改日说给你听。”
“为什么要改日,你搪塞我!”
他:“你今日不用上朝?”
“哦哦哦。”我霎时清醒,站起的同时,想起还有一事。
“老师,你真觉得我聪慧过人,天真可爱吗?”
他:“……”
他道:“极少时候。”
“下次夸我要当面,我才能知道。”
他抿唇,道:“怕你骄傲自满。”
“老师你太小看我了,”我昂首挺胸,“朕堂堂九五之尊,受得起诋毁,当得起赞美,万古圣贤称颂之于朕,如风过耳……”
“美得你,万古圣贤又不瞎,”他道,“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还知道何谓谦虚谨慎吗?”
我撇嘴。
他:“是谁适才嚷嚷说上朝来不及了?”
我提袍往外奔。
李长风:“不可……”
“知道不可疾行,”我边跑边大声道,“仅此一次!”
身后传来他无奈的叹气。
散朝之后,我对小丁道:“歉也道了,猫也送了,这下我可不欠李长风了。”
小丁还未说话,太后迎面而来,身后数人,满宫找猫。
“你们,”太后道,“看见我的小黄了吗?”
我:“没。”
小丁:“没。”
“奇了怪了,”太后边离去边道,“小黄平日从不乱跑,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丁望着她老人家雍容的背影,对我道:
“你欠不欠太傅大人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你欠太后一个说法。”
我:“……”
我提着龙袍追亲娘,“母后,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替小黄找了个好人家!”
太后听说我偷她的猫是为送给李长风,破天荒没生气,反而欣慰道:“你长大了。”
我:“……”衡量我长没长大的标准,居然是我会不会偷东西?也是够草率的。
太后:“长风喜欢小黄你不早说,我这里还有波斯猫,加菲猫,龙猫……你让长风随便挑。”
我:“一只小黄就够了,母后,我才是你亲生的,怎没见你对我这么大方?”
太后:“我给了你生命,还不够大方吗?”
朕竟无法反驳。
太后:“你什么时候能制造一条小生命出来,回馈一下哀家?”
我:“……”
我站起来往外走,“母后你都不知道,今日朝堂上有多热闹,朕派刑部去江南查案的特使遭到了刺杀,大胆贼子,公然谋害朝廷命官,这还了得……”
蹿到门口,开溜。
我往凤华殿走,准备把此消息跟李长风分享一遍,听听他的意见。
行至御花园,满眼姹紫嫣红,蜂飞蝶舞。
桃花林外有人影伫立,正垫脚去够树梢上挂着的风筝。
我随意一瞥,心中一动。
那人无论是侧脸还是身影,都像极了萧景臻。
“你……”
兰月闻声回眸,惶恐行礼,“惊扰圣驾,臣万死。”
原是我的错觉。
我道:“风筝拿得下来吗?”
“……”兰月微讶过后,腼腆一笑,两只明眸若弯月。
我将风筝替他取下。
“你喜欢铜钱风筝?这可不多见。”
兰月点头,“臣实在是个俗人。”
萧景臻也喜欢放铜钱风筝。
我道:“谁不是俗人,朕也喜欢钱。”
我看看天色,“近日政务繁忙,等过几日朕去找你,可好?”
他握紧那风筝,小声道:“好。”
凤华殿。
小黄在李长风怀里打滚,将他袍子都滚乱了,李长风也纵着它。
从前没见李长风这么宠过谁,我突然后悔把小黄送给他。
我尽量无视小黄,将朝堂上的事说了。
李长风沉吟道:“陛下先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道:“我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皇兄的封地紧邻浙洲不假,他若果真党同赵绪蓄意谋逆,杀害朝廷命官,在自己地盘上动手,岂非不打自招?”
“说实话,齐王起谋反之心我是不怕的,搁在平常他哪有那个本事,但赶上此时情况特殊,我担心他利用灾情制造恐慌,动摇民心,趁机拉拢挑唆灾民揭竿而起,白白牺牲无辜。”
“所以眼下赈灾和帮助百姓灾后重建仍是重中之重,只要民心不乱,社稷稳固无忧,齐王便掀不起什么浪花。”
“同时齐王与赵绪他们也不得不防,既然赵绪说赈灾银两被劫,朕便治他个办事不力,着他停职查办。”
“赵绪呈上来的账,经户部过手的共计十四人,张尚书正逐一排查,若真有与赵绪串通中饱私囊者,届时一审便知。”
“不过,赵绪一停职,赈灾后继无人,朕预备将那个无畏神人林利林县令,暂时提拔上来,协助朝廷安置灾民。”
“至于刑部特使被杀一事,以及齐王那里,不如移交大理寺秘密彻查,里头有几个新人可堪大用,包括林利在内,这几位说不准都是朝廷将来的栋梁,此次也算是给他们个磨炼机会。”
我说得浑然忘我,回过头来,李长风正静静瞧着我。
我惴惴问道:“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你做得很好,”李长风佯装挫败,“发现学生教无可教,是当老师最沮丧的时刻。”
话语间,掩盖不住眼底欣慰。
“不知不觉,陛下已然出师,智珠在握,知人善用,有帝王气度,我终于可以……”
“打住,”我制止道,“后面不像是跟着好话,你不要再说了。”
李长风:“陛下还欠缺些许稳重。”
“何止,”我急急道,“我还有一身的毛病需要老师扳正。”
“我优柔寡断、喜欢挑拨老张和老王互掐、爱跟言官顶嘴,看他们表演撞柱,同左相和尚书令以及母后打麻将老被坑……”
“阿灼,”他按住我肩膀,“你在害怕什么,我原本只想说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并无其他。”
“我……”
我怕你走,怕你松下这口气,再也不管我,
我扪心自问,李长风如果执意要走,我留得住他吗?
没人能留得住。
我道:“老师,墙根底下还有波斯猫加菲猫龙猫,我都给你捡来吧。”
李长风:“一点念想也不给太后留?”
我:“……你怎么知道?”
他抚着小黄:“膘肥体壮爱粘人,如何会是野猫。”
的确粘人,我将小黄从他膝上赶下去,“压坏我老师赔得起吗你,还不多去走动走动。”
小黄给了我一爪子。
李长风默默看我和小黄斗智斗勇,道:“我想出宫一日。”
“做什么?”我抬头。
他道:“见一个人。”
除了心上人,还有什么人需要他在宫外见?
我道:“不行。”
他眉头敛皱,压抑不悦,“半日。”
我道:“不行就是不行,你就算是死,也只许死在宫里。”
他凛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心尖儿打颤,站起来就跑,“你生气我还是这么说,李长风,你这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我跑到门边,一只盖碗擦着我耳朵,“砰”地砸个粉碎。
我心有余悸,步下台阶。
小丁守在阶前,“好样的陛下,我替你和太傅大人数着呢,和好一刻钟,怄气两天半。”
我:“……”
10
翌日,淫雨霏霏。
散了朝,我惦记李长风那每逢这天气就闹心的身子骨,想着去看看他,顺便再再再再再给他说个对不起。
我真是一位能屈能伸的好女帝。
凤华殿静悄悄。
我一脚踏入,迎面有一女子端坐,装束简洁不失风范,遗世而独立。
我回头看了眼门上牌匾,确是凤华殿没错。
“想必你是阿灼?”那女子冲我嫣然一笑,没有半点自己是外人的自觉。
我:“你谁?阿灼也是你叫的?”
女子道:“你不妨猜猜看我是谁?”
我含怒打量她。
她面前桌上摆满药材,说话时手上也不停,提着一杆精致小秤,不时抓取一点药材,过称,扔到一旁。
父皇在时,每次想找人吹嘘就把我叫到跟前去,说他早年拜师学艺的精彩经历。
父皇的师父是位不世出的高士,门下弟子十人,人人惊才绝艳,各有所长。
父皇擅权术,李长风擅伐谋,还有人擅丹青,有人擅乐理……
父皇吹嘘到一定程度,分母后在与不在两种情况。
母后若在,父皇便对我语重心长,“所以你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母后若不在,父皇便激情愤涌,“爹给你讲讲我那人美心善的师妹,老带劲了。”
父皇师妹名唤白清菡,是十人中唯一的女弟子,最擅药理。
父皇说她貌若天仙。
父皇眼神真不济。
我冷哼。
白清菡晓得我猜出了她身份,笑道:“按辈分你该叫我声姑姑,但你又和长风成了亲……”
她话锋一转,“无惧悖理,硬娶长辈,已经够让我佩服的了,娶的人还是李长风,你这个陛下我看行,不如折中,你叫我声姐姐罢。”
谁要多个姐姐,我不高兴道:“怎么朕这皇宫是漏风口袋吗,你们想进就进。”
白清菡一摊手,“长风的药快用完了,你不许他出去,我只好进来。”
“什么药我太医院配不得?”寻常也没见李长风药不离身。
“真不是我看扁你这里的太医,实在是他们太让人看扁,”她递我一根药杵,“要帮忙吗?”
我先确认道:“你是李长风的心上人吗?”
白清菡惊讶道:“自然不是,我得有多变态,才会想不开,跟李长风纠缠到一块。”
我:“……”
白清菡:“啊,不是说你。”
我:“……”
我抻着脖子张望,李长风在里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白清菡善解人意道:“我来时给他吃了剂猛药,药效起作用这段时间最是难熬,所以我封闭了他几个经脉,助他顺利过渡。”
“他现在感知全无,你趴在他耳朵边上骂他,他也听不见。”
白清菡:“你要不要进去骂他一顿解气,很过瘾的。”
我:“……”
我:“大可不必。”
不知道为什么,跟白清菡一对比,李长风忽然显得好像个正常人。
想起我对李长风身体状况所知有限,印象中每次他病情反复,便闭门谢客,辗转床榻蒙头睡几日,再见他时,他又是沉雅冷漠,一副凌人姿态。
除了清减几分,与平常看着无异。
我:“李长风的身体到底有糟糕?”
白清菡轻飘道:“不算很糟糕,就是全身的骨头差不多碎过一遍而已。”
我:“……”
我问了个再白痴不过的问题,“发作起来,会很疼吗?”
白清菡:“这么跟你说吧,也就是李长风,换做普通人早被折磨疯了,哪里还能熬上十年之久。”
可李长风就不是普通人了吗,他也是血肉筑成,没有比谁多一具铜皮铁骨。
我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白清菡兰拦住我,“其实长风嘱咐过,不让你进去瞧他。”
“为何?”
“怕自己疼起来面目可憎,吓坏了你。”
越是这样,我越焦急,“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让开!”
白清菡:“哎呀,与小姑娘动手,会不会胜之不武。”
我:“……”
我可听不得这个话,长这么大跟人打架还没输过,不介意跟李长风的心上嫌疑人比划比划。
一阵叮咣咣啷,毫无疑问我赢了她。
我得意迈出一步,李长风披衣出来,除去脸色苍白,一切如常。
白清菡担忧道:“药效过去这么快?”
李长风置若罔闻,脸上满是被吵醒的烦躁,逼视我道:
“大呼小叫,轻浮骄纵,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吗?”
我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委屈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粗暴打断我,“不过稍稍夸赞你几句,你便又傲睨自若,松懈起来,忘了自己是谁。”
“你折子批完了吗?水患施治有望了吗?特使被杀一事有眉目了吗?”
我对他的敬畏根深蒂固,他盛怒之下,我只有木然摇头,一句话整话也说不出来。
“那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我凝噎,缩脖后退,极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憋得脸通红,道:“我讨厌你!”
数落我可以,为什么要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我。
我掉头跑进雨中,冲向御书房。
等在那里的左相与尚书令齐齐看着我。
左相:“这是又被李长风给训了?”
尚书令:“明显是。”
我:“再跟李长风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左相:“第五十二次发誓。”
我悲愤翻奏折,含泪理万机,小丁在旁一条一条递帕子。
我:“再进凤华殿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小丁:“三天第七次。”
我:“……”
可能我抽抽的实在太惨,左相意外地有了良心。
他安慰道:“女帝当自强。”
尚书令:“陛下请节哀。”
小丁:“帕子不够了。”
我:“……”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我决定出走不离家——去找个湖对水大骂李长风。
左相可怜道:“快去吧,臣等帮陛下保密。”
我边哭边点头,“虽然但是,李长风说得有道理,折子还是要批完的。”
“……”
政事理毕,我才敢立在湖边凄凄惨惨戚戚,抒发心中对李长风的愤愤之情。
天也不助我,须臾微雨转大雨,我正要往回走,身后飘来一柄伞。
伞面下,兰月雪衣皎然若谪仙,宁静望着我,递我一块手帕。
我道:“你怎么来了?”
他:“臣就住在附近,得见这里有个孤单人影,还以为……”
“以为是哪个想投湖的小宫女?”
“臣有眼无珠,请陛下恕罪。”
我道:“你倒是好心。”
“兰月,”我重新望向湖面,“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他道:“是么?。”
雨珠噼里啪啦打着伞面,他声音夹杂其中,含混不清,”臣倒是经常做梦,梦中,臣好似是另一个人……陛下,你相信这世上有借尸还魂吗?”
我笑道:“朕从不相信鬼神之说,朕只信这世上天理昭彰,报应分明。”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他柔声问:“陛下为什么哭了?”
我道:“雨水进了眼。”
他识趣,并未追问下去,将伞交于我手,冒雨走了。
我低头看他给我的手帕,角上绣有一个“萧”字。
有意思。
11
傍晚,我在凤华殿门口徘徊。
白清菡站在门口看我徘徊。
她道:“李长风这回真睡瓷实了,陛下不用在外淋雨。”
我:“等我将‘灼映萧’写完。”
白清菡:“啥?”
我:“一种宫中失传多年的进门仪式。”
“有什么用途?”
我:“打脸不疼。”
在地上写完最后一笔,我叹气。
非拿热肝肠来贴某人的冷硬心,我可不是个贱骨头。
我:“李长风愿意让我进去了吗?”
白清菡:“我不打算拦你了,明明我是师姐,事事听他的,我不要面子的吗?”
我:“……”不是因为你打不过我吗?
白清菡:“长风白日间将你赶走,也是不愿叫你见他衰弱的模样。”
我:“这是他自己说的?”
白清菡:“他原话是,没必要叫她见我这副丑态。”
我:“什么态?!”
白清菡:“你不知道吗,李长风一直觉得自己面貌丑陋,不堪见人。”
我:“……”
他貌似是说过此类的话,但我以为他说的是反话。
他得自卑成什么样,才会觉得自己难看。
这话叫花深听了去,花深都得撞墙。
我直摇头,进门先脱外衣,以免将外头湿气带进去。
李长风深陷厚被,满头虚汗,双目紧闭,长睫湿冷,鸦羽似的挂在煞白的脸上。
褪去一层冰冷外壳,真是……脆弱。
我一只手就能掐死他。
要不我掐死他吧,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存了不是一天两天。
我伸出手,停在他颈子上好一会儿,最终只是替他掖了掖被。
下不去手,他若死了,小黄就没有小鱼干吃了。
母后攒的红包就没人收了。
那些个侍君就没有崇拜对象了。
我……我就没有老师了。
我拍拍他脸,凶神恶煞道:“所以你还是好好活着吧,为了小黄。”
不成想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
白清菡她到底靠不靠谱!
我手还贴在他脸上,被他胡乱挥开,他闷倦看了我一眼,目光迷蒙,低声道:
“景臻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要跑的步子狠狠顿住,转身道:“你说什么?”
他艰难翻了个身,抬手挡在额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唯有如此,方能抵御疼痛,微弱开口。
“我别无选择,若是不射出那一箭,他就会杀了你,我如何想不到他是假意挟持你,可万一是真的呢?我赌不起那个万一,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我思量……”
我走回去。
“当时我怕极了,我这一生,不知搭过多少回弓,射过多少回箭,唯有射向你那一次,我犹豫了,我怕我失了准头,伤了你……”
“李长风。”我上前握住他手。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陷在梦魇当中,迟迟走不出来。
他推拒我手,苦痛的神情里带着些畏惧。
怎么他也怕我吗?
“你这孩子……烦死人了,日日说恨我也就算了,梦中也来打扰我安宁,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今生才要千般万般的还你。”
我:“……”
“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我轻瞪于他,“做梦的是你,也不知是谁放不下。”
他极力挣扎,意图摆脱我手,我偏不让他如意,不是烦我吗?烦死你。
他虚弱无力,被我攥得死紧,上半身从被子里倾斜出去,后背撞在床头。
这一下着实不轻,我慌忙松手,看他呻吟着,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忙脚乱替他检查,拉开他因挣扎而松散的衣襟,露出他后背。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将单衣原样替他穿了回去。
——听说了吗,李长风身体有缺陷,从不叫人侍奉沐浴。
——全身的骨头差不多碎过一遍。
——阿灼,你抬头看看我如今这副形容,终年染病,福薄命浅,不堪入目的丢丑之躯,你真的愿意与我这样的人捆绑一生吗?”
——没必要叫她见我这副丑态。
……
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我这么粗心的傻子。
母后曾经说,要我一辈子对李长风好。
那年父皇御驾亲征,遭遇埋伏险些被俘,是李长风穿着他的衣服,替了他。
敌人逼问李长风父皇逃走的路线,他至死不发一语。
很少有人知道,我也在父皇马上。
我回头问父皇,那个脾气特别差的哥哥怎么跑着跑着就与我们分开了,就不见了。
父皇拼命打马,咬牙问我,“你喜欢长风吗?”
“喜欢!”
“那就记住他,记住咱爷俩的命都是他给的。”
我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是去边疆玩了一趟。
半年以后,我在京城上林别苑再次见到了他。
花深说二十岁的李长风,傲骨铮铮,旷世姿容。
可我见到的李长风,形销骨立,病体支离,脆弱的不堪一击。
日光明丽,重花影深,他闭目躺在长椅,瓷白肌肤被日光晒得通透,他松松握着书,新长出的指甲一片片粉嫩。
我将他摇醒。
他睁眼,倦意浓重。
我道:“你愿意当我的老师吗?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
……
而今我明白了。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皮肉,可以遍布狰狞伤疤,没有一处光滑。
他今年不过三十岁,身体有的地方已经像树皮一样干朽僵硬。
这才只是他一片后背,他身上别的地方呢?
我仅仅扫了一眼,就骇然不能自已,那么这十年李长风日日夜夜面对这样的可怖,他是怎么过的?
每逢刮风下雨,天气稍微有一点不好,疼痛便一寸寸碾磨销蚀他的骨头,摧毁他的意志。
一遍遍提醒他你回不去了,什么意气风发,凌云傲世,统统与他没有干系,从今以后数十年,他只能与软弱、无力、生不如死为伴。
这些时候他又是怎么过的?
我不敢想。
然后我还与他作对,我嘴上尊称他为老师,干得全不是人事,他让我往东,我就往西往南往北……
后来我干脆恨了他,对他恶语相向,把景臻的死尽数推到他身上。
景臻死后一年,有人给我捧来他参与谋逆的证据,我信了吗?
我不信,还说这是李长风指使伪造的,就是为了洗脱他自己。
我将那些证据扔到李长风脸上,说:“无论如何,你杀了我的心上人,这是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
其时李长风是何反应,我不在乎,是故记不清了。
年少时我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到头来,我才是伤他最深的那一个。
我算什么纯良质朴。
也唯有李长风,从始至终相信我是个好孩子。
或许累了,他逐渐放弃挣扎。
外头雨急风骤,我握着他的手,得一方心安。
将他手抵在我额头,负疚无以复加。
“对不起啊李长风,我懂事太晚。”
“我恨不起来你了。”
“我甚至还有点……喜欢你。”
12
我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自己什么时候趴在床边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头顶两道冰冷的目光。
“老师!”
李长风倚坐床头,一根手指戳着我肩膀,拒绝我扑上去套近乎,板着脸道:“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我……”我语无伦次,“官方说法是太傅为大魏鞠躬尽瘁,朕理应对老师关怀备至,还有今日是花朝节,可以休朝!折子我晚上熬夜批!老师你别赶我走!”
“……”他缓慢伸手,探向我额头,我以为他要打我,极力遏制住闪躲的念头,闭眼,把头伸过去。
他从我鬓边取下一撮猫毛。
我:“……”
我:“昨儿我跟小黄打架来着。”
他:“赢了吗?”
“输了。”我惨兮兮伸过手背,给他看上头三道抓痕。
他接过我手反复看了看,道:“没出息。”
“老师教训的是。”
“取药箱来。”
“这点小伤早就不碍事了,”我将手背到身后,殷切发问,“老师你身上还疼吗?有没有别的不适?饿了吧?渴不渴?你现下心情如何?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你想要什么吗?”
他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略做思忖,“齐王兵临城下了?”
“……”我停止叭叭的嘴,“……没有呀?”
“那你……有何事求我?”
我犹豫。
他:“直说,我撑得住。”
我:“等老师能下床了,就出宫去吧。”
他眸光悸动,然只短短一息,很快低眉,盖过了所有情绪,手无意识攥紧身下被褥,道:“陛下不需要我了吗?”
需要,巴不得留你在身边一辈子。
可我怎能继续对你自私。
我勉强欢笑,“老师不是也说,对我教无可教了吗?所以老师你自由了。”
去找你的意中人,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就此离京,余生不归,我也认了。
他点头,声音几不可闻,“也好,多谢陛下。”
“就这么说定了,老师您先歇息,”我怕自己再坐下去会反悔,匆忙起身,“朕找小黄报仇去,放心,这回一定打赢它。”
心里的悲伤快要炸开来,我低头逃也似的奔出门外,撞上拎着行李的白清菡。
“这就要走了吗?”我没话找话。
她点头,“此次出山,除了给长风送药,我还得去趟浙洲,找一个出走的病人。”
听见“浙洲”二字,我眉梢一跳,“不知是何种病人,我能否帮上忙?”
白清菡:“三年前,我在京都城郊义庄捡尸体,发现个新死的,身体还热乎,我十分来劲。”
我:“……”
白清菡:“那人胸口中了一箭,我将他带回去,费尽心思救活,结果我出门采药的功夫,人却跑了,听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浙洲……”
我猛地抓住她手臂。
白清菡吓了一跳。
我道:“小丁,取萧景臻的画像来。”
“姐姐认认,”我将画像在白清菡面前展开,“你救的是这个人吗?”
白清菡点头,“这人你认识?”
何止认识,我道:“既然姐姐已将他救活,为何还要找他?”
白清菡:“此人偷了我东西。”
白清菡:“长风眼下这般,注定大限无多,我潜心钻研数年,为他制了一颗续命丹药,不想给此人偷走了。”
我道:“那药不能再多做几颗吗?”
“这么容易就好了,我千辛万苦搜刮的药材,有些是世间仅有,消耗完再无第二棵。”
我张了张嘴,她道:“非人力可为,一国之君倾尽天下也寻不到,死心吧。”
我闭嘴了。
我道:“关于那个病人这件小事,就别告诉老师了,免得他跟着操心。”
让李长风安心地去过他自己的日子。
白清菡走前,我还问了她个问题,“一个人有无可能完全改变容貌,换成另一个人?”
白清菡想了想,道:“难度极大,若要做到,得经过磨皮削骨,遭受非人的痛苦,且不一定能熬过去,后续保养花费必然不菲,还需要人力物力支持。”
白清菡:“如果不是容貌有重大缺陷,哪家有钱的孩子会这么做?”
我深沉不语。
假如他是为了回来报仇呢?
送走白清菡,我直接去御书房批折子。
企图用事业麻痹自己,忘了李长风。
小丁道:“你可别后悔。”
我嗤之以鼻,“笑话,朕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模样的男人没有,区区一个李长风,呵呵。”
小丁:“好的,已经在后悔了。”
我:“……”
最后一份批完,我尚未松口气,当头一根龙头敲来,得亏是我闪得快。
我怒而抬头,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刺客。
“……母后?”
我的亲娘喘着粗气,刚那一下还把腰闪了。
“母后你拿着李长风的手杖做什么?”
“打死你个完蛋玩意儿!”太后火冒三丈。
我:“为、为什么?”
“当日在这御书房里,是谁信誓旦旦,说非李长风不要,只因为他当着外人的面数落了你几句,你就对他始乱终弃,将他赶出宫去,哀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欲哭无泪,“你误会了母后,我不是……等等,难道李长风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失措道:“我没有要赶他,不过是让他出宫,任他自选,他可以回太傅府,可以……”
太后将龙杖往我跟前一扔。
“他那孤高的性子,你伤了他的心,他怎么还肯在京城待下去,他连御赐之物都交还了,摆明是要离京。”
太后:“我不管,你去把长风给我追回来。”
我:“母后,若让你在亲闺女和李……”
太后:“我选长风。”
“……”这绝对是亲娘。
我摇头,坚定道:“母后你打吧,我不去。”
“你……”太后气结。
我酸楚道:“李长风他有自己的心上人,我何苦将他再绑回来。”
“你放……”关键时候,我的亲娘想起自己是位太后,百忙之中扶了扶发髻,紧着道:“什么厥词!”
“这些年我不知给长风张罗了多少姑娘,他有没有心上人我岂会不知道?他要是一早看上了谁,还能留到现在便宜了你?”
我:“他自己亲口说的。”
“你个猪脑子,也不想想他为何要这么说?”
“……为何?”
“因为他知道你立他为皇夫是一时冲动为了遭践他,他知道你每次感情用事,最后伤的都是自己,你回忆回忆,哪次跟李长风对着干,你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我:“……”
我抄起龙杖往外冲,“母后我去了!”
“这还差不多,”太后长舒一口气,恢复庄重典雅,“小丁,走,陪哀家打麻将。”
听说母后年轻那会儿是以暴脾气征服了父皇。
我信了。
13
日暮夕阳斜。
城门外,我拦住那辆马车,颇觉情怯。
我隔着车帘,道:“老师你别走,我错了,我说放你自由不是因为厌弃你,而是喜欢你,男女之情那种喜欢。”
“真的吗?”车帘挑开,花深探头笑问。
我:“……”
我:“……”
我:“李长风呢?”
花深朝我身后一指。
不远处,李长风温静站着,身旁是左相与尚书令等一群送行的人。
李长风神情一如既往沉着,他话里的颤音却出卖了他。
“你说什么?”
花深大声道:“她说她喜欢你!”
左相道:“她说她喜欢你。”
尚书令:“她说他喜欢你。”
李长风:“……”
李长风旋身即走。
我追上去,“我都喜欢你了,你怎么还走?”
他:“我看看白清菡去远了不曾,请她回来替你看看脑子。”
我:“……”
我抓住他手,“老师……”
他挣开我,凛然道:“你喜欢我什么?年纪大吗?这副烂糟躯壳吗?还是每天教训你?”
“只要是你,我都喜欢,”我道,“你一点也不老,更不难看,当然如果你能少骂我两顿,多对我笑笑,我会更喜欢你。”
“但是做不到也没关系,李长风,我还是喜欢你。”
他几欲甩开我,又被我黏上去。
“放开,”他气道,“你不……”
我抢答:“不可理喻,不知所谓,不成体统。”
“……”他恨道,“不可救药,不知薡蕫,不揣冒昧!”
“是是是,我轻率我任性,”我道,“老师你跟我回去,慢慢骂我。”
“我不能没有你,你别看我张牙舞爪嘚瑟的很欢畅,那是因为我知道有老师在身后替我兜底,不论我有多出格,你都能把我拉回来。”
“离了你我什么也不是,老师,做圣帝明王的路还很长,你再陪我走一段,好不好?”
我将龙杖双手恭敬奉上。
他沉默着,没有接,问道:“走多久?”
我心里的答案是一生一世。
我道:“走到老师厌倦了,不想走为止,到时老师若有意离去,我绝不拦你。”
我把主动权交到他手上,连同我这个人,一并交到他手上。
我笃定他一辈子会对我不离不弃。
他接过龙杖,叹息道:“我真是……”
我:“欠了我的。”
“……”他眼睛一瞪。
我:“我下次一定不抢话了。”
他往城门处走,“我回自己府上,不许跟着我。”
啥?
他:“更不许喜欢我。”
这是我自己能控制的吗?
我小碎步跟上去,“老师那你试着喜欢喜欢我呢?我这个人很容易喜欢的,你勾勾手我就答应了,真的,不信咱俩打赌,赢了我跟你走,输了你跟我走,老师老师老师……”
花深绊住我,“你把对着李长风嘴碎的毛病改改,兴许他就喜欢你了。”
李长风闻言回头,“我的学生,要你管?”
我:“要你管?”
花深:“……”
我接着追,“老师老师老师……”
14
我把李长风送至府邸,他头也不回,吩咐把门关死。
夜晚的凉风瑟瑟,我与花深对着大门干瞪眼。
花深喟叹:“真是没有半点请我进去坐坐的意思啊。”
我:“我都没有这待遇,更别说你了。”
李长风不回宫也好,接下来我要做的事略显奸诈,他若是在,肯定不同意。
我问花深,“你上次为何说兰月是次品?”
花深咂嘴道:“因为他骨相欠佳,美得不自然。”
我:“懂了。”
我:“那么问题来了,你他喵的又藐视宫规,私自出宫勾搭我老师,你是不是想死。”
花深:“……”
花深抬头望天,“今晚的月亮好不圆。”
“今晚的月亮好不圆。”半个时辰后,我坐在兰月的寝宫之内,对着一桌酒菜感慨。
兰月为我斟酒,笑容恬静,“下弦月又称‘塑望月’,走向尾末之月,自然凄凉寡淡。”
“等下月月圆,臣可以陪陛下同赏。”
我同他举杯,各自呷了口酒。
我道:“你应该看不到下个月圆了。”
他脸色一变,“……陛下这是何意?”
内外侍卫贯入,我道:“抓起来吧。”
兰月惶恐伏地,“臣所犯何罪?”
我:“谁给你的胆子,让你东施效颦,模仿萧景臻来勾引朕,你知道他……”我适时哽咽,“你知道他在我心目中有多重要吗?”
兰月仰头看着我,眸中深情涌现,“阿灼……”
“闭嘴,”我吼道,“你不配这么叫我!”
“是我呀,阿灼,”他站起来,扶着我肩膀,“我就是景臻。”
“你、你说什么?”我震惊。
“我真的是萧景臻,我身上有胎记可以证明,我并没有死,有位神医救了我,但我不敢回来见你,康复以后我四处流落,最终去了浙洲。”
“我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好友,他看我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恰逢兰学士家的小公子病逝,他就帮我换了一张脸,一个身份。”
“此举不甚光明,但我也是迫不得已,我、我太想见你了。”
“是吗?”我抹抹眼泪,露出微笑。
他盯着我的表情,惊恐后退一步。
“没意思,”我道,“本来还想多诈你一会,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承认了。”
“你……”
我抚上他脸,“别说,这张脸比你原来的看着顺眼多了。”
“阿灼。”他将我一把揽入怀抱,“我好想你。”
“没这个必要吧,景臻。”我缓缓推开他,将一叠证据甩在他面前,“三年前你决定助纣为虐,夺权篡位那一刻,已经把我抛弃了,还在这里装什么深情?”
“我没有。”他将那些证据胡乱翻看,“这是有人伪造的,是诬陷!”
我笑了,“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
“两年前有人把证据给我看的时候,我也这么说,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因为我喜欢你。”
我道:“我喜欢你,自然对你偏爱,偏爱就会偏听,偏听就会偏信,而你跟我在一起,就利用我对你的喜欢和对你的信任,骗我骗得好惨,是吗?”
“铁证当前,如果你没有做过上头这些事,人家要怎么诬陷你?”
萧景臻道:“我是被逼无奈,那是我义父,养育之恩重如山,我能怎么办,我只有听他的。”
“背着你义父私底下联络齐王,等皇叔篡位成功,你们再把他推下去,做那背后的黄雀也是被逼的吗?”我道。
“……”萧景臻面如死灰。
他哀求道:“不管我做过什么,阿灼,我从没想着要伤害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露出颈上疤痕,“算了吧景臻,近来有人让我明白一个道理,真正喜欢一个人,又怎会忍心她受丁点伤害?”
“三年前你把刀往我脖子上架的时候,究竟是不是想趁机杀了我,你自己最清楚。”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半晌,冷笑道:“你说得不错,当时我穷途末路,眼见事情败露,多拉一个人下水,我也不亏。”
“阿灼,你不是喜欢我吗?陪我去死你不愿意吗?”
“还是你喜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他目光投向桌上酒菜,“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凡是进口的东西都需要有人验毒。”
“就连我给你的点心,你也从不肯立刻吃,而是谨慎放到一边,只有李长风每次给你东西,你想也不想就往口里塞。”
“明明我就在你身边,但你只要有了喜乐哀愁,第一时间还是会去找李长风倾诉,他赶你你都不走。”
“你总说你喜欢的是我,为什么李长风才是那个特殊?”
我有片刻怔忪,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
我理直气壮:“对,我就是喜欢李长风,怎么着?
萧景臻:“……”
“你浙洲那位朋友是齐王吧?”我拿出一封新密函,“此乃大理寺探查所得,有你们往来所有证据,他助你回京进宫,你敢说只是因为想我,没有别的意图?”
萧景臻破罐破摔,“既然你已经查到了这一步,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目光悠长,与我坦白这一通话,好像是在等着什么。
巧了,我也在等。
我端起酒杯细端详,道:“这酒是挺好喝的,要不要再来一杯?”
“……”
我:“你埋怨我对你谨慎,这是第一回我没对你设防,你不还是往酒里下毒了吗?”
萧景臻想说什么,突然神情转为痛苦,捂腹摇摇欲坠,惊惧瞪着我。
我:“怎么,就你会下毒?显着你了?”
“我没有你这么狠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会给你解药,”我抬起他那张雪白的脸,“只要你把从白清菡那里拿走的药交出来。”
萧景臻偏头愤愤道:“药在齐王手里,你想要自己去找他拿。”
“骗傻子呢?”我道,“你明知他让你来做棋子,怎会对他全无保留,把什么都交给他?”
萧景支撑不住倒地,我也跟着他盘腿坐下去,不慌不忙道:“你还有半个时辰,那药对李长风来说可有可无,但你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我:“你慢慢想,反正我不着急。”
他:“……”
我很不明白,“射你一箭的是李长风,你要报仇也该找他才对,给我下毒算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因爱生恨?”
萧景臻道:“谁都看得出来李长风喜欢你,要了你的命,就等同要了他的命。”
李长风喜欢我?得了吧,这也是个脑子不好的。
我凶道:“考虑得如何?”
萧景臻道:“我可以把药给你,你把证据给我,然后放了我。”
我将装着白纸的密函扔给他,大理寺查案哪有那么快,这人真不经诈。
“你得谢谢你这张脸,左相至今还深信不疑,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若杀了你,以兰家在京城的威望,我确实对大学士和左相交代不过去。”
“我也可以关你一辈子,让你跟坐牢没区别,”我道,“但我不想那么对你,景臻,你走吧,我就当你死在三前年。”
“每一段感情对我来说都很珍贵,我不愿玷污,我会记得那个陪我放风筝的景臻,陪我玩闹的景臻,给我打伞的景臻。”
他动容道:“阿灼……”
我闭眼,痛心道:“你走。”
萧景臻走后。
小丁:“你真放他走了?万一他掌握了什么秘密情报,把京城的动向跑去告诉齐王怎么办?”
我:“你看我像缺心眼吗?”
小丁:“那你刚才那么情真意切?”
“演戏演戏,就是一个演,”我道,“派人跟上去,等萧景臻跟我那傻白甜的大皇兄汇合,到时候大理寺也查得差不多了,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小丁道:“好卑鄙恶毒的女人。”
我:“多谢夸奖。”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嘴里到现在还发麻。
“白清菡给的这啥药,不是说普通人吃了会腹部绞痛半个时辰,习武之人吃了没感觉吗?”
小丁:“你给自己那杯下多了。”
我:“……”
我:“丁姐,萧景臻说得是真的吗?你也觉得李长风喜欢我?”
小丁:“除了你,朝堂内外、阖宫上下都知道,瞎子也看得出来。”
我:“……”
“陛下,”小丁,“在你不治我罪的情况下,我跟你坦白一件事。”
小丁:“你手气太臭了,那朵玉兰谁也没投中,是太后和左相还有尚书令合起伙来,帮你选了太傅大人。”
我:“……”
我被坑了?
不得不说,长辈们坑得好!
15
三天后,太傅府后花园。
暖日迟迟春袅袅。
丁姐带着小黄,小黄带着我。
李长风自顾浇花,走一步我随一步。
他烦不胜烦,“你没有正经事可做吗?”
我:“小黄想你了。”
小黄道:“喵。”
李长风:“……”
他丢了木勺进桶,放下衣袖,看着我,斟酌道:“兰月的事,我听说了。”
“……”我怒道:“是哪个碎嘴子如此讨嫌!”
我瞒天瞒地,上上下下警告了个遍,我容易吗我?
我刚说完,墙头闪过一道火红身影。
“花、深。”他死定了。
我忙道:“老师你听我说,我知道造假是不对的,讹人也是欠揍的,国有国法,身为一国之君该依据办事,但我不愿留萧景臻在身边添堵……”
“兵不厌诈,我没有要责备你,”李长风蹙眉,“你最近……确实话太密。”
我:“……”
我小心翼翼都是为了谁?
我憋屈道:“你嫌弃我?”
他点头,“是挺嫌弃。”
“……”我道:“老师,我说这个话,有没有可能,是要你哄哄我?”
满园这么多花,你倒是送我一朵!
李长风:“……”
他稍稍一顿,僵硬伸手,拍拍了我肩头,道:“乖。
我心中狂喜,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你要实在太闲,把剩下的花都浇了吧。”
“……”
罢了,我丧气低头,指望李长风会哄人,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拎起水桶,认命当园丁。
浇了一圈儿回来,一枝山茶伸到我面前,红白两朵,紧凑相拥。
“给你看看,”李长风道,“我最喜欢的花。”
我道:“因为它养着不费劲,好存活?”
“因为它的名字,叫‘不相离’。”
“哦。”没有用的知识点又增加了。
李长风等了一阵,见我没什么反应,转身离去。
小丁上来道:“陛下,你在干啥呢?”
我:“赏花,认识新品种。”
小丁:“唉,可怜的太后,她老人家心心念念的孙子这辈子是抱不上了。”
我猛地抬头,恍然成悟。
“老师你等等!”我追上李长风,“有件事请教老师,宫里那些侍君我想都遣散,你觉得可以吗?”
李长风道:“与我何干?”
“他们都走了,宫里多空荡,我自己好害怕的,需要老师同床共枕来壮胆。”
李长风:“……”
我:“可以吗?”
李长风耳根红透,道:“放肆。”
诸君为证,他说可以。
(完)(原标题:《朕和皇夫比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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