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梅坤
黄六子生下来的时候,名字都没起,因为是第六个男孩,就叫六子,又因为随父亲姓黄,就叫黄六子。长大起了个学名,但因为大家叫惯了他黄六子,学名反而谁都没记住。
黄六子有六兄弟,靠种田为生的父母,无力为他们一一新建住房,添制家具,购买电器,筹备彩礼,让他们都在家里娶媳妇。只好拆掉原有的一栋老住房,父母用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资金,为老大新建了一栋住房,留他在家里娶了媳妇。好在当地乡邻豁达,民风淳朴,自古就有女婚男嫁的婚俗,上门女婿不受歧视。于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相继长大后,父母让他们都到女方家“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
黄六子高中毕业时不想给家里增加经济负担,他没有参加高考回村务农了。第二年春,他与本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洪梅确定了恋爱关系后,就外出打工去了。
他曾南下广州和深圳打过工,也曾到北京和上海经过商,在外闯荡了七年,让原本能说会道的他历练得更加精明强干。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他便回到家乡,用自己几年的积蓄购买了一部小轿车作陪嫁,“倒插门”到独生子女洪梅家做了上门女婿。
黄六子人很勤快,心眼也好,就是脾气火爆。妻子洪梅,身材苗条,皮肤白净,高鼻梁、大眼睛,不仅长得漂亮,性格开朗,举止大方,而且人如其名,具有高洁、坚强和谦虚的品格,给人以立志奋发的印象。黄六子很喜欢她。夫妻俩种着二十亩农田,养着十亩水面的鱼,还在鱼池中套养了四千多只蛋鸭。他俩的儿子已经九岁了,在镇小学住宿读书。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非常顺当,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羡慕洪家有福气。
但是,黄六子除了脾气火爆,还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喜欢与村子里的人闲聊,一聊就忘记了自己该做的家务事。洪梅叫不动他,就会气急,与他吵架。黄六子一吵架,就把小轿车开回娘家,让洪梅独自一人在家忙里忙外。洪梅非常生气,但从不去接黄六子回家,因为他过不了一天半天,就会挨公公婆婆的骂,就会听大哥大嫂的劝,就会后悔,就会提着大嫂给他的大袋小筐新鲜蔬菜和瓜果,灰溜溜地自己回来,洪梅也就原谅了他,笑脸将他迎进家门。
那是去年初夏的一天下午,洪梅到田间,给中稻秧苗追了一下午分蘖肥,累得腰酸背疼。鸭子没饲料吃了,黄六子去街上买饲料,不知道回来了没有,一下午都没见人影。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回家还要喂猪,喂鸡,做晚饭,还要把渔池中的鸭子赶进鸭屋里喂食。洪梅拎着挑肥用的塑料桶,顺便到菜园子里摘了一些茄子、辣椒、豆角、西红柿和黄瓜。提了菜,拿了扁担、衣服、草帽、水壶、水杯,还有没吃完的几个桃子回家。
老远,她就看见黄六子坐在前院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翘着二郎腿,跟塆里的几个闲人在聊天。她的气不打一处来,走进前院,也没有停住脚步,冷着脸一声不吭就进了大门。更令洪梅生气的是,自己胳膊弯里挎着这么重的一桶菜,手里还拿着扁担和那么多的东西,黄六子不但没赶快过来接住,连屁股尖都没抬一下。
洪梅憋着一肚子气走进客厅,只见几只鸡慌忙向后院逃窜,她往客厅里的地上、沙发上和茶几上一看,到处都有鸡屎坨坨。她把菜放到厨房里,拿了扫帚、拖把和抹布,提来一桶水,打扫清洗了客厅。她又到后院储藏室,把早上割回来的空心菜切碎,掺上碎玉米和米糠拌匀,装满一大桶,提进了猪圈。五头糙猪饿极了,一见她提着饲料桶进来,就争先恐后地往槽跟前挤。她一边往猪槽里倒饲料,一边大声说:不要急,不要抢,都抢着吃了挨刀去的!餐餐都急,顿顿都抢,哪一天不是让你们吃得滚圆滚圆的几乎撑翻脊背!
猪可不懂她的话,瞪着双眼,张着大长嘴,上来就抢,有一头猪强行插队去抢桶里的饲料吃,硬是把另外一头猪直接拱倒压在胯下。她急得把桶提高用手扒拉,把饲料放进猪槽。尽管如此,猪们还是拼命地拥挤,你抢我夺,狼吞虎咽。她趁机将桶倒过来,把饲料往猪槽里倒尽。转身从储藏室大缸里撮了一葫芦瓢小麦,又去把鸡喂了。
她转身走到前院一看,黄六子还坐在那里聊天,没进来。她气得呼哧呼哧地喘着,好像有好几捆干柴火在胸中点燃了一样,烧得快要爆炸了。可是,院里还有别人,她不好发作,只好按下火气,站在大门口,轻轻地喊了一声——黄六子!
她料想黄六子听见了,但是他没动。她压下怒火,稍微抬高了嗓门又喊了一声。听见门外张老大说,洪梅在喊你,赶快进去,慢了小心跪搓板。刘老二说,天快黑了,我也该回去喂猪了。王老三说,我也该回去喂猪喂鸡喂鸭了。李老四说,唉呀,我的猪和鸡也没人喂。一时间,人都散了。黄六子这才慢悠悠地迈着八字步走进来。
她看到他慢吞吞走着的那个样子,顿时怒火冲天:我忙得团团转,你倒是逍遥自在的很啊?
黄六子不以为然地说:你吵么事啊?就知道吵!我把鸭饲料买回来放到鱼池边的仓库里了,又不是没买回来?我把鸭子从鱼池中赶上来关进了鸭棚,喂了饲料。
洪梅的火熄了熄,准备进厨房做饭。
晚上吃什么?黄六子问。
洪梅说,我太累了,口干舌燥的,就煮面条吃吧。
吃啥菜呢?黄六子又问。
洪梅说,我把菜都摘回来了,你去洗几个茄子、辣椒和西红柿,我来烧个豆瓣酱烧茄子,炒个素肉加辣椒,再炒个西红柿鸡蛋。
黄六子说,我不洗,你去洗。
洪梅熄了的火,一下子又重新燃起来。一下午你就买了几包鸭饲料?你到武汉买的还是到北京买的?秧苗插下去上十天了,得抓紧时间施分蘖肥,你把鸭饲料买回来,喂了鸭子,就应该去帮我施肥。你不去施肥,也该把猪和鸡喂上,你倒好,把前门后门都打开了,却什么事都不做,就知道坐在那里聊天。你没听见猪子饿得哼哼叫?没看见鸡子饿得跑进屋里到处找食吃?也没看见客厅里到处屙的是鸡屎?
黄六子的火爆脾气发作了,不洗就不洗,你施了半天肥就了不起了!我又不是什么事都没干,见我不吱声,你就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了!我懒得与你争吵,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从裤腰带上解下车钥匙,转身回前院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喇叭一按,油门一踩,一溜烟回娘家去了。
第二天清晨,洪梅刚起床打开了大门,黄六子已把小车开进了前院,他从后备箱里拎出半蛇皮袋新鲜玉米棒,还有一篓子水蜜桃。洪梅迎上去从他手上接住蛇皮袋,他俩相视一笑,又和好了。殊不知黄六子还有一个更坏的毛病,就是与洪梅吵架吵不赢的时候,就会对她动手动脚。
这不,今年仲夏的一天上午,夫妻俩去鸭棚里捡蛋,近看田野里水稻长得绿油油的,远远就闻到一股禾苗的清香,微风轻拂,绿浪翻滚,远眺鱼池中碧波荡漾,鱼跃鸭欢,一派勃勃生机,两口子心情特别愉快。他俩捡了一会儿鸭蛋,就坐在鱼池边的树荫下聊天。聊着聊着吵起来了,黄六子理屈词穷,就一掌将洪梅推到鱼池里。鱼池边的水不深,掉下去不会淹死人。但她不会游泳,只听一声惊呼,便倒在鱼池里呛了几口水,她拼命挣扎沉浮着,身不由己地往深水处漂去。黄六子一看,慌了,赶紧跳进水里,把她抱起来。
洪梅坐在地上生了一会儿闷气,禁不住黄六子赔礼道歉,不禁莞尔一笑,两人就和好如初,再去捡鸭蛋。她的衣服虽然湿透了,但因离家较远,鸭棚里气温高,就湿穿着待捡完鸭蛋回家去换。捡了一会儿,他俩又坐在树荫下休息,又聊起来。三聊两聊,又吵起来,黄六子一生气,又一掌把她推到鱼池里……
洪梅打又打不过,一骂,黄六子就把她往鱼池里推。她的父母去世了,又没有个兄弟姊妹来撑腰说话。小半天时间,她竟被黄六子往水里推了两次,这股气怎么能咽得下去?
她气极了,扔下黄六子,自己走了。
走着走着,她想起村子北边有个偏头山,偏头山西边有个三十多丈高的悬崖,干脆去跳崖一死百了。
走到半路上,她又想起山里人说偏头山下有豺狗子出没,要是还没走上偏头山,遇上豺狗子了怎么办?就又回头走,刚走了几步,就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是住在山脚下的陈老幺在山坡上放牛。陈老幺问她:“我看到你刚才往偏头山上走,你上偏头山做什么?”洪梅说:“黄六子今天把我往鱼池里推了两次,我活得太窝囊了,想到偏头山上跳崖!”陈老幺笑着问:“你怎么不去了?”洪梅说:“我怕走到半路上遇到豺狗子。”陈老幺阴笑着说:“横竖都是一个死,你还怕被豺狗子咬死了?偏头山那么远,被豺狗子咬死了还少走一截山路。”说完扬长而去。
哪有像他这样劝人的?洪梅一下子愣住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她想起十多年前,陈老幺要老婆到山里摘野葡萄给他酿酒,他的老婆就提了一个竹篮子,独自一人到生长野葡萄的北山冲去采摘。可是低处的野葡萄已经被别人摘光了,只有离地四五米高的几棵大树枝稍上,还稀稀拉拉缀着一些表面有层白粉的野葡萄。平时恐高的她站在树下望了半天,本想空手回去算了,又怕回去挨陈老幺打,她便硬着头皮慢慢爬到树上,踮起脚尖战战兢兢地去够树梢上的野葡萄,不料踩断了树枝,她从四米多高跌下来摔折了脊椎,躺在树下动弹不得,所幸被林场巡山的护林员发现了,把她抬回家后,陈老幺硬是没送她去医院,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就死掉了。陈老幺这个人真是太坏了!
这时,她就想起自己的丈夫走进洪家十多年来的好,丈夫做的这,丈夫做的那,一桩桩、一件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家里的新住房是他来了建的,小轿车是他结婚时带来的,旋耕机、插秧机和收割机是他挣钱买的,鱼池是他开挖的,鸭棚、饲料仓库是他修建的,田是他在种,鱼是他在养,饲料是他在买,鸭子是他在喂,我的父母亲去世了,是他安葬的。家里的脏活重活都是他在干,他还支持、鼓励我考取了驾照。平时他对我其实还是蛮好的,我也有的时候不对。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勺子难免碰锅沿。她觉得一个女人的魅力,不在花容月貌,而在善良的心地。一个家,如果女人不善良,整天与丈夫争争吵吵,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那这个家就算再有福气,迟早也要被打散。
俗话说:“人无完人。”黄六子的缺点就是喜欢聊天,脾气暴躁。他把我往鱼池里踹是不对,我真的去跳了崖,不就把他给害了。再说还有可爱的儿子、年迈的公公婆婆和关爱我们的大哥大嫂。自己死了,儿子怎么办?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怎么受得了?自己的一条命,怎么能轻易这样交代了呢?可是就这样回去,又太便宜了他。公公婆婆虽然跟大哥大嫂在一起生活,但是黄六子平日最孝顺父母,最怕惹二老生气。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就到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面前告他一状,叫公公婆婆和大哥大嫂收拾他。这样一想,她心里就痛快了,好像已经看到黄六子被二老和哥嫂骂得狗血喷头的场面。她不禁脸上浮出得意之色,大步流星地向大哥大嫂家走去。
她走进大门一看,没有人。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大哥大嫂可能是到田里干活去了,公公婆婆肯定在后院里忙。公公婆婆都是勤快人,一年到头都不闲住,除了在家打扫卫生,浇衣做饭,料理家务,还喂了八九头猪和六七十只鸡,养了两头牛。她往后院走,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院里有人呻吟,仔细一听,好像是婆婆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只见婆婆双手抱着肚子,背靠着柱头,蹲在地上呻吟。她忘了自己告状的事,急忙上前问:“妈,您这是怎么了?”
婆婆脸色苍白,肚子疼得快说不出话了。她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告诉洪梅,我的肚子突、突然疼得要、要死了!老头子到、到河滩放牛去了,大哥大嫂在、在河滩芝、芝麻田里薅、薅草。洪梅一看,情况严重,连忙用手机给大哥大嫂打电话,电话打通了,却没人接。黄六子可能还在捡鸭蛋,她看见大哥的面包车在院子里停着,顾不得多想,急忙跑进大哥大嫂的卧室里找到了车钥匙,顺手拿了一床棉被铺在面包车中间的座位上,她把婆婆抱上车,开车顺路回家拿了自己的身份证和银行卡,直接送婆婆进了县人民医院。
黄六子捡完鸭蛋回家一看,妻子不在家。前院后院找了一遍,哪儿都没人。他跑到菜园子里找,仍然不见妻子的踪影,只看见她种植的西葫芦、南瓜和土豆都在开花,叶子长得都遮住了地面。茄子、辣椒、黄瓜、豆角、丝瓜和苦瓜等时令蔬菜都能吃了。
他又急忙跑到前后塆子里去找,后塆的赵大伯告诉他,有人听陈老幺说,他在山边放牛时,看见洪梅到偏头山跳崖去了。他脑子里“轰”的一下,心胆俱裂,几乎晕倒。他回家开了车,风急火燎地向偏头山驶去,手机响了十几遍,他都没听见。车到山脚下无路可走了,他急忙下车顺羊肠小道往偏头山狂奔,不慎被藤蔓绊倒了。这时,他突然听到手机铃声响起,迅速从荷包里掏出来一看,是洪梅的手机号码,他急忙接听,从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的声音,他几乎要喜极而泣。洪梅在电话里大声说:“黄六子,今天我干了一件大好事!”
黄六子想,我的老婆大人,你今天没有跳崖,就是你做的最大最大好事!但是他故意说:“你一天不干坏事都是好的,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洪梅笑道:“我不告诉你,你赶快来县人民医院就知道了。”然后又说:“大哥大嫂在河滩上的芝麻田里薅草,爸爸在河滩上放牛,你把他们都拉上,婆婆得了急性阑尾炎,已经进了手术室。我给你和大哥大嫂打了好多次电话,你们谁都不接!”
黄六子一下愣住了,他想到病重的母亲,迅速往回跑,开车到河滩找到了父亲和大哥大嫂,拉上他们,就风风火火地往县人民医院赶。
一个钟头不到,黄六子经历了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感变化,对妻子的爱,对妻子的悔,对失去妻子的恐惧。他认识到了洪梅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多么的重要。当他听到妻子声音后,顿时觉得妻子是多么的善良,她的心胸是多么宽广,妻子对他有多么重要,他是多么爱他的妻子……
亲爱的洪梅,你是家庭的供电站,你是亲情的保温层。我身为男人,就应该有宽容的气度,在家庭生活中,更要懂得包容,体谅你。从今以后,我一定改掉爱发脾气的坏毛病,再也不对你发火耍横了,如果我再敢对你发火耍横,你就把我赶出家门!
选自《京山文学》2023年春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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