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毛遂自荐的外派
朱桂英的选择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但当时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果继续循着原有轨迹走下去,前景十分明确,五年后升两级,十年后退休,在退休前估计能解决正处级待遇,然后跟别的退休干部一样,养养鸟,喂喂鱼,带带孙子,安然度过晚年,一辈子就这样光荣燃烧了,追悼会上估计会获得一个“忠于职守任劳任怨的优秀共产党员”的评语。
但命运在这一年,在她四十五岁这一年,给了她不一样的选择,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往深里说,也改变了千里之外藏区高原上原本风马牛不相及一辈子都不会有丝毫瓜葛的许许多多人的轨道,这个更是她做出选择时预料不到的。但在当时,在那个转折的当口,她还浑然不觉悠悠然置身漩涡之外。
那是2018年的春末,海风变暖,樱花开遍柳城每个角落的时节,组织部再次派遣干部援藏,她所在的卫健委分到一个名额。局里符合条件的倒是有几人,但每个人都有自己切切实实的难处,毕竟千里之遥,来回不便,而这个年龄往往又都是家里上面老人卧床下面孩子找娘、单位里排着队等着扛大梁的尴尬处境。老主任左右为难,迟迟难以定夺。
朱桂英刚开始压根没往心里去,她平时除了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已经无欲无求,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地陷进去有矮个子垫着,平地抡个板子,还有平时上蹿下跳的先进们挡着,还打不到她屁股上,更轮不到她跳出来唱高调发扬风格。但当局里实在定不下人员准备把名额退回时,她心中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豪情,毅然决然地走进主任的办公室,毛遂自荐说:我去!
正唉声叹气准备厚着脸皮挨领导一顿批评的老主任当时差点就流下热泪,拉着她的手说,桂英同志,你挽救了咱局的声誉,也挽救了我这把老脸,真要把名额退回去,别说领导批评,兄弟部门都得戳着我脊梁骨骂咧。
这次援藏,虽然没有明确说只要男同志,但按照惯例,是不会外派女同志去艰苦的藏区的,朱桂英可是平地起了个惊雷破了个先例。市委书记拿着老主任递上来的报告,感动地一拳擂在桌子上,当即召开大会,将这种勇于奉献巾帼不让须眉的精神大赞特赞,而且诗兴大发,当场吟了句半文不古的诗:古有穆桂英半百挂帅斩敌将,今有朱桂英不畏艰难勇援藏。
朱桂英听着别人转述的大领导的赞语,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多年再未涌上的豪情更盛。那些赞语织成的光芒将她团团笼罩,让她脸上发红,心头发跳。那几天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像自带光芒的太阳,这光芒到底有多盛,这么说吧,她半夜往楼顶一站,半个柳城不用发电。
朱桂英回到家时,豪情消了,忐忑爬上心头,毕竟一去两年,她家的困难又是实实在在摆着的。当她把申请报告小心翼翼递给老头周大勇时,老头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还要强烈,竟然当即不顾物理定律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在她慌忙提醒小心腿后,才哎呦一声重新跌坐在沙发上。老头左腿刚做完手术,还打着厚厚的石膏呢,天知道他咋用一条腿竟然跳起来了。
周大勇抬起的手有些发抖,“你到底咋想的,你心里还有咱这个家吗,咱家这情况,适合外派吗?别说两年,三个月……三个星期都走不开呀。”
“局里实在没合适人了。”
朱桂英没敢说自己是毛遂自荐,丈夫地质勘探时摔折了左腿,走路得靠拐杖,老母亲身体不好,儿子高三了,明年高考,成绩又不上不下,这种情况自己甩手离开的确不合时宜。
“领导好事怎么想不到你?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想去,你就那么官迷?是不是准备回来升官发财?”周大勇带着挖苦恨恨地说。
一直陪着小心的朱桂英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我要是惦记着自个儿往上爬,我至于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个正科级吗?我是那种官迷心窍的人吗,在局里这么多年,直到今天领导家的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
周大勇明白这是实话,语气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有些苦口婆心:“你出那个风头干嘛?”
“总得有人去,咱这个年纪,每家都有困难,咱家的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再说,网上不是说了吗,世界那么大,我也想去看看。”
“那是人家小年轻,放纵一把,任性一把,你都多大了,都活大半辈子了,黄土快埋半截了,还蹦跶啥……你要是年轻个十岁,我绝不拦着,都这把岁数了,上杆子遭那个罪干啥?你没上过高原,我可去过,高反可不是闹着玩的,能要人命的。”
“就因为趁着还能动,再折腾一把。”朱桂英掏了心里话。
“我不是拖你后退,你妈怎么办,儿子怎么办,咱家四口人,却是十一条腿呢。”
朱桂英稍一愣神,顿时明白了,丈夫走路需要单拐,她妈痛风严重,平时走路得需要双拐,可不是四个人十一条腿嘛。不管有心无心,难得平时沉闷的丈夫冷幽默一把,朱桂英笑笑,刻意把语气缓和一下:
“我都想过了,儿子呢,也大了,能独立了,让他住校,正好可以磨炼一下。我妈呢,送到我姐家去,这么多年了,她潇洒够了,也该孝顺一下妈了。你呢,平地可以拄着拐走,出门的话……把咱家那辆手动挡车卖了,换成自动挡,你伤的是左腿,不耽误右腿踩油门。”
周大勇厚厚眼镜片后迸射出两道惊讶的目光,也许看不清楚,也许为了表示自己的不可思议,他摘下眼镜擦擦镜片后重新戴上,继续盯着妻子打量,仿佛眼前的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足足三分钟没有说一句话,最终叹了一口气:“你这算盘打得溜啊!”
朱桂英被他看得心里发虚,硬撑着场面厚着脸皮说:“那是,不安顿好你们,我也不放心去啊!”
“你这是安顿吗?明明是不负责任的甩锅……还右腿踩油门,你咋不给我弄个无人驾驶呢?”
说完,周大勇招呼也不打,径自起身拄着拐杖去了卧室。拐杖和地板碰撞发出嗻嗻声,每一下都撞击着朱桂英的心脏。
当晚两人“同床异梦”,各怀心思。朱桂英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思量,她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她马上就奔五了,半个身子跨进老年人行列了,走在马路上都有孩子喊她奶奶了。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再不疯狂就老了。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这么说有些矫情,她这个年纪的,才明白其中隐含的无奈和迫切。她的前半生,基本是在世俗对女人框定的轨道中行走,相亲、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她虽然性情泼辣,风风火火,但从未真正越过雷池一步。这次她想任性一次。但现实很无奈,她要一走,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旁边老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也烙煎饼饼似的翻来覆去。两人偶尔面对面了,她刚要开口哀求一下,对方立马转过身去给她一个冰冷的后脑勺。
朱桂英直到早上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醒来时,发现老头早醒了,正靠着床头盯着天花板发愣。她叹口气,心里火焰熄灭,准备妥协,没想到周大勇却是咬着后槽牙松了口:“这样吧,你问问儿子和妈,他们要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第一关也是最难过的一关就这么算不情不愿通过了。
对于儿子和母亲,朱桂英掂量过,母亲一向开明,问题应该不大,难的在儿子这里,她决定先跟儿子谈,为了表示郑重,特地把谈话地点选在了书房里。
出乎意料,在儿子周克琦那里却是异常顺利。与儿子谈话前,朱桂英反复思量过了,为了把对儿子心理的冲击降到最小,准备迂回战略,先谈谈心,做做铺垫,然后把意思一点点透出来,毕竟从小到大没有跟儿子分开过。
儿子对她的絮絮叨叨的铺垫却是很不耐烦,直截了当地打断她,让她干脆点,有话直说。朱桂英只好不再绕弯子,和盘托出。没想到周克琦听后立马双手赞成,那个架势,恨不得双脚赞成,还故作成熟地拍着她的肩膀说,老妈,你就放心大胆的去奉献,去燃烧,我也不是小孩了,等过两月生日一过,也就满十八周岁了,犯法人家都不会再找监护人了。
这话听得朱桂英心头一哆嗦,想板下脸想拿出母亲的威严教训两句,但想到当下的具体情况,自己气短理亏,只好按捺下脾气,继续拿出慈母的派头,表示自己很担心他的生活,周克琦当即主动表示不用担心,自己可以去住校。
儿子这么痛快,不用费丝毫口舌,这让朱桂英放下心的同时,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这态度,哪像是送妈妈离别,怎么跟送瘟神差不多,心里犯嘀咕,难道我就那么招儿子讨厌?
跟母亲谈话就简单多了,朱母当年曾闯过关东,后又回到柳城,见过世面,很支持女儿出去闯荡,基本上是一口答应。但当朱桂英提出要把她送到大姐家时,母亲明显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说,这得你大姐愿意。但在兴奋的朱桂英看来,这都不是事,毕竟这么多年妈都是她和弟弟轮流照顾,轮也该轮到大姐了。
第二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朱桂英在家里“过关斩将”的同时,新区的孙光辉也在面临艰难的“通关”。新区刚成立,也分到一个援藏的名额,几乎在名额下达的当天,孙光辉就敲响了区领导办公室的门。
孙光辉是在饭桌上把申请书递给妻子赵晓丹的,而且是特地等女儿吃完饭回房间做作业时。赵晓丹当即失态了,一改往日温柔贤淑的贤妻良母形象,把饭碗“砰”的一声搁在了餐桌上。
“援藏?还两年?咱家能走得开吗?”赵晓丹拿着筷子敲着桌子,连珠炮般抛出这三个排比质问的,“再说,你也不是专业干部,难道你去了人家藏区的母猪就能多生两头猪?你咋那么能耐呢?”
“别的同志家里都很忙,咱家的负担最轻,父母也不在咱们身边,不需要我们专门照顾。”孙光辉陪着小心解释说。
“可雨彤明年就要高考了,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光辉示意下女儿卧室方向,压低声音道:“小点声,别吵着孩子,我最担心的也是雨彤,不过她成绩考个名牌问题不大,心理上的事得从长计议,慢慢引导,再说你是老师,也可以多照顾些。”
“就算我能照顾,可咱也没义务必须去啊,藏区那么苦,你这把年纪了,图啥?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不图你当多大官,也不图你赚多少钱,我一点也不眼热别人家的大房子,也不稀罕穿金戴银,我就想跟你和雨彤咱一家三口在一起,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咱们是比上不足,可咱比下有余呀。”
“这是政府大的方针政策,单位里早晚都得轮着去,晚去不如趁现在父母身体好早点去。”他搜肠刮肚找了个看起来很合理很站得住脚的理由。
“你们领导这是欺负人,不能分果子时没你份,需要趟地雷牺牲了,就拿你充大头。这么多年,你兢兢业业的,在副镇长的位子上一呆七八年,屁股都蹲出老茧了,不能总欺负老实人嘛!我这次豁出这张文化人的脸,就当一回泼妇了,当面去问问领导……”赵晓丹真的动怒了。
“别说话这么难听,援助藏区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怎么成了趟地雷了……”
两人刻意压着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继续争执,忽然之间,赵晓丹闭口不言,孙光辉顺着她目光一看,顿时呆住,女儿孙雨彤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雨彤,你咋出来了,我和你妈商量点事呢,你先回去做作业。”
孙光辉本来计划先做通妻子工作后再想办法给女儿婉转说一下,没想到女儿却道:“我都听见了,爸爸,你是对的,我以你为荣,我支持你!”
女儿说完就转身进了房间,再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而且轻轻关上了门。两人看着紧闭的房门,愣了一会,方才回过头继续刚刚的争执。赵晓丹坚决地说:“我不同意,我也不会签字,你要坚持去,咱们就离婚,顺便把离婚协议签了给你领导拿去,你发扬你的高尚风格去奉献,去燃烧,我和雨彤过我们普通人的日子。”
赵晓丹说完就气冲冲进屋去了,门在她背后“砰”的一下山响,孙光辉的心脏也跟着猛跳了一下。在他记忆力,这是妻子头一遭发这么大的火。
孙光辉虽然料到妻子肯定会反对,但没想到是如此激烈,如此坚决。至于离婚,他没当回事,以为就是随口一说,也就起身去刷碗,等他在厨房忙碌完出来时,却没想到妻子真的在客厅弯着腰围着打印机折腾。
赵晓丹出身小镇教师家庭,自小就没怎么做过家务,特别是自从与孙光辉恋爱结婚后,生活能力更是直线下降,家里的里里外外琐琐碎碎一切都有孙光辉大包大揽,她成了甩手掌柜,大到装修房子,小到交水电煤气费,一概没有染指过。
孙光辉在沙发上看着妻子像狗咬刺猬似的无从下手,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左右为难,不出手帮忙是错,出手帮忙更是错,干脆回了卧室。他今天下乡处理宅基地纠纷去了,忙碌了一天,困乏极了,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
半夜时,他迷迷糊糊中被吵醒,却是妻子躺在旁边肩膀一抖一抖低声啜泣。借着月光,他看到妻子蓬松的头发中的一丝白发,心中针扎一般疼了一下,伸手想搂妻子肩膀,却是被生硬地抖落。
孙光辉不恼妻子的冷淡,相反,他特别理解妻子的感受,自己要走了,家里这一大摊子怎么办?特别是女儿让她放心不下,他耳中一直回响着晚饭时妻子质问自己的一句话,“你就狠心抛下我们?难道奉献就比家人还重要?”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去阳台抽烟。也没开灯,月光照进客厅,半明半暗。他看到桌子上自己的援藏申请书旁边搁着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拿起扫了一眼,苦笑一下,随手又搁下。
他坐在阳台的吊兰旁,香烟抽了一口就再不肯往嘴里送,让它在指间寂寂燃烧,烟雾袅袅升腾,爬上他的脸庞,缭绕着他发白的鬓角。有那么一刹那,他曾想退缩,很想撤回自己的申请,但是转瞬就否定了,特别是打开手机,看到那几个未接电话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自己的情况……绝不能退缩。
孙光辉在阳台坐了一个小时,想了许多往事,有无奈,更有叹息,后来他就合身在沙发上睡着了。当他早上醒来时,身上披着毯子,家里只剩自己,桌上离婚协议书早已不知去向,只剩那份援藏申请书。他拿起来,上面竟有女儿稚嫩的签名,女儿签名很靠下,显然刻意给妈妈留出了签字的空间,他重重叹口气。
朱桂英和孙光辉两人做家属工作时,都是父母容易配偶难,而在陈岩峰这里,却完全反过来了。妻子曲抒音当即表示同意,而且热烈鼓励他不要有顾虑,大丈夫志在四方,让他大胆去青藏高原燃烧自己,还说她会为他守身如玉保证后院不起火。那热切劲,让陈岩峰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情绪,拍着妻子的肩膀感叹,抒音同志,你这态度很有问题,虽然是响应政府号召,政治上站位很高,但我总觉得有种盼着老公出门好腾出时间会奸夫的急迫。这席话自然招来曲抒音一顿粉拳乱捶。
陈岩峰的父亲是本市的退休老干部,他从小就是在父亲耳提面命下长大,“勇于奉献”“发扬风格”都听出老茧,他给父亲说要援藏时,本以为高风亮节的父亲不是热烈的高度赞扬,那也得是矜持地颔首赞许,说不准老头高兴了再拍一下自个马屁,来句虎父无犬子,结果他话音刚落,就被老头子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不同意”。
老头子邪火大得很,拍着桌子斥责他:“天天不干正事。”
陈岩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是委屈地据理力争,“我怎么没干正事?我援藏是响应政府号召,奉献藏区,是发扬风格,这不是你常教育我的吗?”
“干正事也没见你们给我生出个孙子来!”
陈岩峰终于明白老头子的邪火哪里来的了,还是让他生二胎的事。前年二胎政策刚放开时,老头子就旁敲侧击提过几次,不过他和曲抒音谁也没当回事。当年女儿出生时,老头子嘴上一直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拿着当宝贝疙瘩,当时他们都以为老头子开明,看来骨子里还是重男轻女,想抱孙子。
“爸,我也不是一去两年才回来,当中逢年过节也回来趟,也不耽误要二胎啊,再说是我去,又不是抒音去,不影响。”
“别扯淡,都两年了还没有动静,你偶尔回来一趟就有了?”估计是这个话题有些尴尬,老头子就岔开了,“发扬风格别人也可以去,也没必要非得你去啊,你们单位那个小高,小刘,不是都符合条件吗?再说,我自己奉献了一辈子了,难道还让我绝后吗?”
陈岩峰本想做不通工作时借口是单位硬性摊派来搪塞父亲,但看起来老头子都摸过底了。老头子虽然退休了,但余威尚在,自己单位的领导还是他当年部下,要了解情况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他只好抓住父亲话里的漏洞反驳:“您这是封建思想,女儿也是后人,再说,你这话让嘉怡听到该多伤心。”
听到搬出孙女,老头子顿时柔和不小,也有些理屈:“我也没说一定要生男孩,你们再给我生一个,我就再不催了,男孩女孩我都认了,也好和嘉怡作伴。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再说,革命事业也需要接班人啊……你和抒音年纪不小了,马上都四十了,过两年,就耽误了,到时想要身体就不允许了。”
记忆中父亲向来是雷厉风行,动辄训斥,如此语重心长算是头一次。陈岩峰心头一软,差点就妥协了。他稳了稳心神,忙坚定立场,报名援藏的决定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而是他早就深思熟虑的。
“爸,我想自己出去闯荡一下,做出一番业绩,不想人们总背后……”
“总背后什么……”老头子还保持着在位时的敏感。
“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工作认真努力,凡事争先,但别人背后提起来,老说我是沾了你的光……”陈岩峰一吐多年怨气。
“……你有这个心气是好的,不愧是我儿子,我不同意你援藏,除了让你生二胎,还有个事,你们单位的陈处还有一年就要内退了,从资历能力各方面讲,你是接任的最佳人选,如果你去援藏,那么这个位子到时就是别人的了,”老头子喝口茶,继续抽丝剥茧地替他分析,“如今实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等你回来,没有实职空缺,只能继续等了,有时候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啊,爸爸是过来人,有切身体会啊。”
陈岩峰沉默了一会,说道:“那我也认了,再说,我去援藏也不是冲这个去的。”
“这事容不得你自己做主。”老头子看儿子油盐不进,语气又变得冷峻起来。
陈岩峰急了,有点口不择言:“爸,你以前说的那些发扬风格、勇于奉献的话都是幌子糊弄别人的吗?怎么轮到自个儿身上尽是小算盘?”
反应是预料中的,幸亏陈岩峰眼疾手快,也幸亏早有准备,话一出口就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好歹那茶壶没砸脑袋上,不过茶水还是淋漓泼了半身。他一刻未停,一溜烟窜出门去,背后传来茶杯砸在门后破碎的声音。
他窜进电梯,方才顾得上喘口气,然后把肩膀上的茶叶一片片摘下来,擦擦被茶水模糊的眼镜,这才发现电梯里还有退休老邻居王姨刘叔,两人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他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打个招呼。
面对两人的询问,他只是含糊说援藏的事。两个老干部义愤填膺,一顿数落埋怨,说一定是你小子嫌艰苦不肯去,惹陈老生气了,你当年在你妈肚子里时,陈老就第一个主动报名援藏了,当年比现在可苦多了,你爸先进了一辈子,你现在退缩让他把老脸往哪搁?陈岩峰听着两位从小看他长大的前辈一阵奚落,不敢揭父亲面皮,只好诺诺连声,电梯门一开,一溜烟跑了。
第三节:姐妹不欢而散
朱桂英报名前就仔细盘算过,她充分估计到了方方面面的困难,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在大姐朱桂丽那里碰了软钉子。
朱桂英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摁响了大姐别墅的门铃,虽然大姐离她家只有半个小时车程,但她除了逢年过节,极少前来走动,这些年她对大姐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别墅里环境优美,小桥流水,桃花正在怒放,风一吹,飘飘洒洒。花瓣落在水面上,徜徉水中的锦鲤,追着花瓣来回游动。朱桂英虽然工作了大半辈子,现在薪酬待遇也提到了八级,但这里的房价还是令她咂舌。
大姐大学毕业后进了跨国药企工作,起了个英文名,叫啥格丽斯,再后来嫁了个洋鬼子老公,如今两人一起生活在这里。
大姐很热情地把她让进大厅,洋鬼子姐夫皮特出来不冷不淡打了个招呼就径自回楼上去了。朱桂英也瞧不上他那处处高人一等的模样,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朱桂英在沙发上坐下前,特地留意了一下,还好,承洋姐夫看得起,沙发上没有特地铺上防脏的毛毯。这沙发据说是名牌,是从意大利定制空运来的,牌子好像叫啥维纳斯,据说价格不菲。以前弟弟两口子来串门时,洋姐夫看到弟弟身上因为装修弄得风尘仆仆,慌忙拽过阳台旁给宠物狗挡阳光的毛毯铺在沙发上,这让弟弟和弟媳大为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没说几句话饭都没吃就气呼呼走了,从那之后再不肯登门。
弟妹为此事曾恨恨地跑到她面前告状,说洋鬼子姐夫瞧不起人就算了,大姐也站在一边看着洋鬼子作践自己弟弟吭都不吭一声……有钱了就忘本,没有你们当年的牺牲,能有她朱桂丽的今天?
朱桂丽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她头顶波浪卷的齐肩卷发,身着粉色流苏绸缎,脖子上挂着硕大的心形钻石,浑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香水味。
朱桂英皱皱眉,侧身靠在扶手上,借机拉开一点距离。在她看来,大姐这身衣着打扮透着浓浓的庸俗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大姐面部的皮肤却仍是白皙细腻,怎么看都不像快五十的人,如果不知底细的,说三十多岁也有人信。朱桂英知道,那是定期去韩国打羊胎素的功劳。相比而言,自己就差远了,皮肤粗糙,身材臃肿,眼角皱纹都已经皱成了鱼尾。两人坐一块,反差很明显,让谁看,姐妹的位置都得颠倒,而且还得是差别十几岁的姐妹。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朱桂丽对妹妹突然上门有些奇怪。
“是这样,我要去援藏,要去两年。”朱桂英点到为止。
“援藏?你这把年纪援藏干嘛?那么艰苦。”朱桂丽似乎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反而埋怨上了,“我早就给你说过,让你出来跟我干,在我这里干一年能顶你干七八年,而且干到高管级别后还能像我一样拿绿卡,以后孩子去国外上学都方便,你就是不听,虽然端的是铁饭碗,但是一个月能拿几个钱?不是这个考核就是那个考核,纪检委还时刻盯着,天天提心吊胆的……”
“我不贪不占,堂堂正正,提哪门子心,吊哪门子胆?”朱桂英一句话就生硬地顶了回去。她瞧不上姐姐嫁给老外后,就开始戴上有色眼镜用老外的眼光审视她们政府的干部,仿佛她们政府干部是个官就五毒俱全一样。
“……我不是那个意思。”朱桂丽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组织上已经定了,过一个礼拜就出发了。”朱桂英缓和下气氛,把话题转回来,但仍是戛然而止。
朱桂丽嗫喏一下,但最终没有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等了一会,朱桂英看大姐还不主动开口,也就打破沉默,切入正题:“妈现在腿脚不好,身边没有人伺候不成,桂杰那边忙,这两年就先跟着你吧,你也没有啥负担,丽莎和丹尼都在国外上大学了,瞅哪天合适你去把妈接来吧。”
朱桂英这番话直来直去,商量的词语都懒得用了,说完直视着大姐。大姐眼神却是躲闪,许久才嗫喏道:“……桂英,我这边情况有些特殊,我刚升了华东大区的销售总监,需要经常天南海北到处跑,而且得和皮特商量一下,毕竟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诸多不方便……”
朱桂英心里的怒气开始滋滋往外冒:桂杰住套二房子,我住套三房子,都没说不方便,你俩住这么大的地方,还说不方便?
“现在就可以商量,我在这儿等信。”朱桂英冷冷说道。
朱桂丽犹豫一下,却没有起身,“……我估计说也是白说,在西方文化的思维里,成年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压根没有给伺候老人的概念,父母老了不是义工照顾就是进敬老院……”
朱桂英的怒气变成火焰,开始熊熊燃烧,她真想拉下脸刺大姐几句:你是中国人是外国人?当初让妈给你们带孩子时,你们咋不说外国人没有父母给孩子带娃的概念?如今老人腿脚不便让你们伺候一下了,又在这里扯什么东西方文化差异……
朱桂英强压下了怒火,语气平和却透着犀利:“大姐,你虽然拿了绿卡,但你也是中国人,哪怕你以后加入了美国国籍,你也是咱妈养大的,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
“我也没否认这一点,也没说不照顾,只是说跟生活在一起不太方便。”朱桂丽面皮泛红辩解。
“妈这一辈子,对你可是付出最多的。”朱桂英忍不住又刺了一下。
“你们别总这副怪腔怪调,你们是不是眼红我?我有今天,也是自己一步步辛苦奋斗得来的,也没沾你们的光……”朱桂丽也动气了。
“你扪心自问,说这话亏不亏?”朱桂英终于按捺不住火气,“霍”得一下站了起来,嘴唇因为生气有点哆嗦。说完,她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些出格,毕竟对方是自己亲大姐,又重新坐了下去。
朱桂英靠在沙发后背上,眼睛瞪着天花板发愣,琉璃吊灯发出柔和的黄色暖光。
一时谁也没说话,就尴尬地沉默着。
“弟弟装修的工作也很辛苦,这样吧,他一月能赚多少钱,我付他钱,让他照顾妈,这样总可以了吧?”朱桂丽提出了一个在她看来很合理的方案。
“不成,两年时间呢,他生意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两年不干,别说手艺生了,到时客户和货源都得重新来。”朱桂英断然否决。
又是一阵沉默。
“不如这样,我给妈租套小房子,然后雇个保姆,费用我出一半。”朱桂丽又提出一套方案,“或者去住敬老院,费用我照旧出一半,你和桂杰一人四分之一。”
朱桂英彻底失望,明白了当时她提出住大姐家时母亲为啥欲言又止。是自己欠考虑了,看来母亲早已看透了一切。她起身一声不吭,蹭蹭蹭就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抹眼泪,她也分不清是委屈还是伤心。工作这么多年来,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都不曾流过一滴泪,但今天她实在忍不住了。
半路接到弟弟电话,她停在路边,擦干眼泪,平复下心情,接起电话时语气已经淡定地听不出丝毫波澜。电话里传来的却是弟妹声音,“让她照看妈怎么了,她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钱来衡量吗?别说咱这个大家庭为她付出最多,就是轮流照顾也该轮到她了……”话说到一半,弟弟抢过了电话:“二姐,你别犯难,我这两天把妈接过来吧,照顾妈天经地义,我不要大姐的钱,我干装修时间自由,大不了少接点活……”
电话里又隐约传来弟妹埋怨弟弟的声音:老大上学要换个学区房,老二这么小,我实在忙不过来……
朱桂英进家门前,还在犹豫怎么给母亲说,进门后却是立马感觉气氛有些异常。老母亲坐在餐桌边,一声不响。周大勇坐在沙发上,脸色也是不太好看。她正要问,老母亲率先开口:“我老了,跟你们年轻人住在一起不自在,我谁家也不去,我就去敬老院挺好,也不用你们掏钱,我自己有钱。”
“妈,你说哪去了,你辛苦半辈子把我们姐弟仨拉扯大,你这样不是让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们吗?你现在这情况,身边不能离开人。”朱桂英一口回绝。
“就是,妈,你就住在我们家就成,我也能照顾你!”周大勇也在沙发上开了口。
“女婿照顾丈母娘,像什么话!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养老靠孩子,现在老人和孩子就该分开住,不能一口锅里搅和。你们甭劝我,我这辈子拿定的主意啥时候改过。”朱母说完就拄着双拐一步一挪回房间去了。
朱桂英看着母亲佝偻的背,苍白的头发,眼眶又忍不住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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