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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三姐。漫天飞雪,映得夜空仿佛白昼,一切仿佛又回到我们初次相见时的模样。那时候我还年幼,她青春正好。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她还活着。
1
二十几年前,三姐在燕北那个地方杀过两个人。
都在大雪天里,趁男人光着身子对着她,顺手抄起床边的刨子,猛一用劲儿砸下去。说刨死就刨死了,弄得一地都是血。
她一个人也不害怕,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罩上两块布,把尸体给拖出去,往山上拖。血要是渗出来,在白雪堆上留下一道殷红。颜色亮烈,竟然很美。只是风一刮过,吹到脸上有股腥味儿。
三姐把尸体埋进树林,独自回来后就站在房后呕吐,像要把胆汁硬生生吐出来似的。
这两个人里,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我的。
当我认识三姐时,她已经是燕北一带最年轻的楼凤。「楼凤」这个词说来不一定准确,是从南方传过来的,因为听起来好听点儿,所以就这么叫了。
其实当时燕北还没有大面积地修建起高楼来,只有成片的小院子聚集在北边。附近的男人们没事儿就爱排着队到三姐这儿来找乐子。
北方的天黑得又特别早,有时候下起大雪来,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总是唯独往三姐那间房的路上,来来往往的脚印最多、最深。
我母亲早逝,从小跟着父亲四处迁移。刚到燕北的那阵子,很快就听说了有关三姐的事。有个老婆子时常来附近拉生意,会带些糖块儿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偶尔也给我们讲掌故。
她姓金,其实是带三姐的「妈妈」,因为经历过一场火灾,半边脸烧化了,只剩下鼻孔跟眼窝尚且能看得出来。所以她老是穿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衫,把领口高高拉起来,说话时还喜欢用手挡住脸。至于火灾的起因,似乎是因为三姐。
金婆子手下有十来个女孩儿,瞎的瞎,聋的聋,做不来别的活儿,就糊里糊涂地被她带上这条道了。
只有三姐全须全尾,又模样好看。可见不是心甘情愿做这一行,所以金婆子总是给三姐拴起来,用一条拴铁门才用的链子,再加上一把锁。链子很长,足够三姐拖着脚去房门外面的茅厕方便,有时候也顶雪出来透透风,踩在地上一条一条的痕迹,跟父亲抽在我身上的鞭子差不多。
我当时 12 岁,虽然是个女孩,但经常挨打。每次父亲狠打我一顿后,我就溜进他的房间里偷他那数目不多的津贴来报复。
这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在被迫嫁给我父亲之前,曾经是个贼。穷得吃不上饭的时候,全靠手里的一根特制的绣花针过活。她死时,紧紧攥着我的手,把针按进我的手掌心,是怕我以后没人看管,活不下去。她深知我父亲的恐怖,因此不得不为我做下这个看似肮脏的打算。
我跟三姐头一回见面,是一个大雪天。那次是我偷得上了瘾,忍不住撬了别人家的门,被逮个正着。邻居摆出大方的姿态,但父亲脸上却过不去,一路拖着我,狠狠摔进雪地里,命令我脱掉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布衫,光着脚站在冰面上。
我脚底冷得刺骨地疼。就这会儿金婆子来了,手上提着个大篮子,热腾腾冒着白气,那是刚蒸好的大馒头。哗啦啦一阵铁链响,原来后面还带着三姐。当时天寒地冻,大概是心急不想让生意冷落下来,金婆子就带着三姐出来了。
我永远都记得,即便自己寒冷到几乎要失去知觉,但我的双眼依旧看得清楚。在那个风雪呼啸的、四面白茫茫的天气里,三姐就像是唯一被点染过的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她穿着厚实的黑棉袄,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飞散开,脸颊绯红,张开嘴发出甜亮亮的笑声。
「陈大哥,怎么最近都不来看看了呢?是不是哪里又有了相好的,就把我给全忘了?」她就这样说着,仿佛自由自在,根本没被铁链拴着似的。我父亲在她天真的调笑下,神情一下子舒展了。本来要挥到我脸上的拳头也松开了。
花瓣一样的雪片零零散散地掉落下来,铺在三姐的头上、肩上,也掉在我瑟瑟发抖的躯壳。他们每说笑一句,我就感到痛苦万分,后来几乎要大哭出来。
「哟,这是谁家的孩子?」三姐看到了我,那一刻她瞳孔闪烁,弯眉微蹙,似有不忍之意,「别冻坏了吧?」
我父亲嫌恶地看了我一眼,「我女儿,不懂事。」
「原来是个姑娘家,我还当是个清秀的小伙子。」三姐就那样向我走来,她像雪一样晶莹剔透的手指轻轻触向我的脸颊时,我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断弦,猛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可怜的小丫头,得洗个热水澡了。」三姐转脸看向我父亲,「我带她回我那里,晚一点的时候陈大哥来接,好不好?」
「你别管她!一个累赘,不如像她妈一样早死了好!」我父亲神色凶猛。母亲去世以来,他把所有不顺通通推到我头上,像这样一句话,我早已听了无数次。
三姐却不怕他,她那种放肆而活泼的神气仿佛能冲破庞大雪幕,不受任何阻碍。她蹲下身,把我那双被父亲丢在一边的棉靴捡起来,叠在一起用力拍打着,直到上面的雪片层层掸落,又轻轻抬起我已经冻僵了的脚塞进了靴子。
当她牵着我从我父亲身边走过时,她轻巧地吐出一句:「今晚,我等你。」
就那么短短五个字,我清楚地看见父亲脸上瞬间冰雪消融,流露出一种贪婪的温柔。但那种温柔令我恶心。我想三姐也不喜欢,当她回过脸来面对着我的时候,她的眼睛仿佛全盲,里面没有任何焦点。后来我才知道,她面对大部分男人的时候,都会这样。
那个晚上也许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母性的温暖。尽管三姐还那么年轻,但她竭尽所能地照顾我。她烧热了水,给我在桶里泡澡。用干净的毛巾擦拭我的头发,用温柔的手抚摸我身上的伤疤。脚上的铁链沉重地拖沓在地上,可她的身姿却又那么轻盈。我在一片水汽升腾中看着她的脸庞,拼命回忆着脑海里母亲的形象。等我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哭得红了眼睛。
三姐用松软的棉被把我裹住,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你啊,哭起来的样子真是怪可怜见儿的,以后要记住,拿这一招用在你要对付的人身上。面对自己的时候,再难过的事儿也得往肚子里吞。」
话还没说完,就响起了拍门声。果然就在这个北风紧吹的夜晚里,我父亲冒着风雪来了。我站在门口偷看。他像是喝了酒,眼睛里也泛着红,一见三姐就一把将她抄起来,扛在背上进了屋。
我听见三姐的声音,「轻一点儿,旁边还有孩子……」
可那声音很快被淹没了。此后我只听见父亲沉重的喘息声,床板的震动声,还有三姐竭力压低的呻吟。我捂住耳朵,踮起脚,用力去把已经被冻住一半的窗子推开,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让外面的风声淹没这一切,直至淹没我。
从那以后,父亲就时常带我到三姐这里来了。别人如果问起,他用我打个幌子,说几句「死丫头不懂事,从小没娘,老是往女人那里跑」,似乎听起来名正言顺一些。
金婆子知道我父亲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对我也颇为殷勤起来,有时候主动把我带在身边。我看见她时常点着个小泥炉熬制中药,黑水似的一大碗,让三姐皱着眉头喝下去,那苦腥阵阵漫上来,连我都跟着打哆嗦。
我不知道那药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才明白,喝了它能中断月经。这样三姐就可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没日没夜地接客。怪不得其他人背地里都骂金婆子不是人。可三姐没骂过。她在我跟前总是说些快活的事情,她想逗我笑。
可我总是高兴不起来。虽然我努力遏制自己,已经不再偷了,可父亲对我的憎恶并没减少,反而随着我越长越像母亲而日益加深。
钱紧的时候,见不到三姐,父亲虐待我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开始变本加厉地要求我脱光衣服,跪在地板上任他打骂。当他的手触及我刚刚发育的时,我整个人一阵痉挛,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他。
父亲的神情忽然改变了,他直起腰重新打量了我的身体,过了一阵子才压低声音说:「你给我躺到床上去。」
「不。」我第一次对他做出了反抗,因为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危险。
之前他每次对我动手,我总是沉默地忍耐着,因为深知反抗无用,但也从不求饶。
「啪」一声,我脸上已经挨了个耳光,鼻血瞬间喷涌出来,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我站起身,飞快地裹上棉袄,想要夺门而出。然而父亲一手扯住我的胳膊,一把就把我拉过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个晚上,我永远难忘的那个晚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在父亲熟睡后,还能带着一身伤痕艰难地走出房间。踏过有着厚厚积雪的院子,翻过铁丝网罩住的围墙。
唯一记得带走的,是母亲留给我的那根针。等我一步一挨地走到三姐家门口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我身后硬生生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路,来自我手背上还有脚上的裂口。
三姐脸色发青,她看着我蹲在雪地上,抓起一捧血擦拭身上的伤时,她奔向我,把我搂进怀里。那时候我忽然感觉雪是温的,它不仅如此明亮洁净,甚至还如此温和。
第二天下午,父亲还是找了过来。
在那之前,三姐对我说了很多。她说自己同样被父亲虐待,像牲口一样被关在牛棚里,唯一的乐趣是饲养一群小鸡。
有好几次她想跑,但都被父亲给抓回来了。
她每跑一次,父亲就当着她的面硬生生把一只小鸡捏死。
三姐说:「那时候我忽然明白,这世界上有一些人,只要他们活着,我就会活不好,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盼他们死。」
她的盼望没有实现,反而听见了父亲要把她卖给别人的消息。
就在那个晚上,她决定通过自己的双手让愿望实现。
于是她动手了。尸体埋在厚厚积雪的山上,家里的血迹却擦不干净。
情急之下她放了火,不料大火点燃了柴火堆,一大片烧起来。
是住在对门的金婆子踏着火冲进来,把三姐给抱了出去。金婆子的脸就是那样烧坏的。
三姐这辈子都欠她,所以不得不被她拴在这里,像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火坑。可她说她不后悔,最起码,她没有坐以待毙,她动手了。
父亲的拍门声响起来,我双手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三姐仿佛能听见我的心声,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次,我帮你。」
2
我用母亲留给我的针撬开了三姐脚上的铁锁,这样更方便她动作。她一刨子下去的时候,血花溅起来老高。我把我的棉袄给她换上,她坚持要求自己把尸体拖出去,不肯让我知道埋在哪里。
等我父亲死后过了一天,父亲的朋友就找了过来。金婆子赔着笑脸跟他们谈了一阵,好不容易先打发走了,才进屋来找三姐。
「说说吧,」她点燃了手上的烟,用力吸了一口,「那个老陈,是咋回事儿?」
三姐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着,「我怎么知道他咋了?他在我这里过了夜,天不亮就走了。」
「呸!」金婆子啐了一口,「你当我信你?当初你爸那事儿还用我说破吗?别以为翅膀硬了我就收拾不得你,你的把柄一辈子落在我手上!」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三姐目光一抖,继而有什么东西毕毕剥剥地脱落下来,摔在冰冷的地上瞬间凝结成霜。曾经她默不作声,忍耐着被金婆子用锁链拴在这里,是觉得自己欠了金婆子一份情。可如今看来,她以为自己还的是感情,没想到这一辈子,说到底还是笔买卖。
三姐还没说话,金婆子又指向站在角落里的我,「还有她呢?这么大一个活人杵在你这儿!你还敢说自己跟老陈的失踪没关系?」
三姐走向我,把我的头按在胸前,一只手掩住我的耳朵,「这孩子跟我投缘,到我这儿来,又不犯法。少拿她来说事。」
「看你这个意思,是打算养着她了?」金婆子冷笑一声,「要把她当妹子,传授给她一套降伏男人的功夫?」
三姐没回答,只是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她的笑容让我感到安全。
昨日清晨当她丢掉尸体回来后,正看见我穿着父亲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一长串脚印。我是为了让别人凭借脚印以为父亲自己离开了,从而让三姐摆脱嫌疑。
雪后初霁,天还是很冷,我用力地踩着踩着,一步步,刚好走到了三姐跟前。
那一刻三姐脸上的神情很动容,她注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从现在开始,有谁再对你不好,我就让他不得好死。」
我也那样想。
三姐犟起来谁都没辙,金婆子也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与我家相熟的邻居找了过来,目的是把我送去派出所。
但三姐把我藏在小房间里,然后告诉他们,我跑了。
「那孩子,脾气也太倔了,硬说自己要出去找爸爸,怎么拦也拦不住,就那样跑了。」她说这话的时候眼泪盈盈,由不得任何人不信,「我跟她也投缘,她什么时候跑回来了,少不了我照应着。」
邻居显然也不想多添我这一累赘。当时大年将至,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干脆留下些我父亲的东西就离开了,说是以后保持联络。
金婆子站在旁边一言未发,只是嘴角冷笑。
等别人都走了,她干脆地告诉我,已经决定收下我在她这里做事了,也不需要我感恩戴德,听她的话就好。
我隐隐明白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由得感到一阵惊恐。还是三姐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能够解开三姐脚上锁链的事情,她一直没有说出去。我隐隐感到她在计划着一些什么。
深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头对着头,她在我耳边说:「我们的人生,决不能葬送在这种地方。」
燕北这地方不大,刚巧有位新上任的领导来做视察。
当晚就有人到访,说有要事跟金婆子商量。对方姓赵,人称赵秘书,在镇上做事。
几年前,他曾经在金婆子这里玩过好一阵子,印象深刻,此时来找金婆子帮忙。
他说这位新领导此次到燕北来,本就是个极寒之地,路途辛苦,再加上天黑得早,大雪不断,什么活动都没有,岂不显得难看?不知道金婆子能不能想办法给安排几个女孩子,让她们陪新领导高兴高兴。
不用说,金婆子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三姐。
隔天就给三姐置办上一身行头,跟着赵秘书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
为了面子上好看,还特意把锁链给去了。
没想到还不过几个钟头,就给送回来了。
赵秘书冲着金婆子连连摆手,说新领导有个特殊嗜好,这普通的漂亮女人他不想要。
「三姐已经是我们这里头最出类拔萃的了。」金婆子吸着烟叹气,「这个如果也不行,那我可真是没办法喽。」
「我知道三姐有三姐的好,可人人都知道她是这里的头牌,接的客也多。
领导怎么会喜欢这种已经被太多人玩过了的货色呢?」赵秘书的声音渐渐压低,「领导的意思是,他喜欢那种还没被男人碰过的,最好年纪还小的。」
金婆子眼皮一跳,「谁家会让没长大的小姑娘去做这事儿?畜生也不会……」话刚出口就被赵秘书狠狠捂住了嘴。随即她眼珠一转,看向了我。
当时我正站在旁边帮他们倒水,就像被秃鹫盯上的兔子,浑身猛地一个激灵。
此后就是漫长的劝说。
先是赵秘书劝说金婆子,大意是说燕北这一带,皮肉生意里做得最大的就数她了。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新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到时候保不齐这第一把火就要烧到金婆子头上。
紧接着又是金婆子来劝说三姐和我。
她先说自己也是不得已,不该让我去受这份儿罪,但谁让我已经到这里来了,吃了她的饭,就要守她的规矩,早晚都是要接客的,也无所谓早几年。
再者说这可是个「当官儿的」,如果我真能让他高兴了,之后我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连三姐也不必再操心。
这一张嘴说得唾沫横飞,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满脑子都是那天我从父亲手下跑出来,一路上边哭边爬,向着三姐求救的画面。
三姐却若有所思,始终没多说一句话。直到金婆子把手一摊,让三姐表态,她才拍了拍我的手腕,出乎意料地露出理解的笑容,「既然都在这里了,也别端着了,我看你就去吧。」
那一刻,我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仿佛外头的风雪顷刻间都顺着鼻腔吹进了我的身体里。视线渐渐模糊,只听见三姐说:「你去好好伺候领导,别害怕,我送你去。」
我机械地被她推进浴室里洗澡,再机械地被她按在镜子前梳好头发。
她把我推出去的时候我留意到她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裹。
赵秘书问:「这是什么?」
她笑着说:「给小丫头完事之后换上的衣服。毕竟年纪还小嘛,怕她受不了。」
她的语气如此轻快,仿佛说的是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而她脚上,正套着自己主动要求锁好的链条。
这一幕,看得我既震惊又愤怒,没想到她会转变得如此之快。明明不久前还承诺会保护我,如今却把我硬生生推向深渊。我只恨自己轻信了她,更恨自己的无力。
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我浑浑噩噩的脑袋里,已经在想着要么跑,要么死了。
天寒地冻,那老牌汽车在雪地上摇摇晃晃。
我该往哪里跑呢?像三姐掩埋尸体那样,一路跑进深山里吗?会不会活活冻死在山上?还是该向着有车站的地方跑,也许会遇见好心人,搭上一路车,跑到外面去?
只是暮色渐沉,我几乎辨不清方向。越想越急,我开始浑身发抖。
正当车子刚刚驶上公路,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三姐忽然转过身来对我使了个眼色,抬起脚来示意我帮她解锁。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也有些发抖,只能咬紧嘴唇,整个人俯下身去,小心地把绣花针插进锁孔。
锁链松开的一刹那,三姐便飞快地从小包裹里掏出了一个东西,「刷」一道银亮的光芒闪过,那竟是一把小刀。
三姐把刀抵在了正在开车的赵秘书的脖颈上。
赵秘书一惊,手里的方向盘打了滑,车子瞬间不受控制地向一侧滑去。
三姐将包裹扔给我,里面的东西零零散散掉出来,有男人的手表、戒指,有钱,还有一根麻绳。
「丫头,快点儿!」三姐叫了我一声。
我心领神会,抄起那根麻绳就从后排套住了赵秘书的脖子。
他一声惊呼,「你们想干什么?」
三姐一声冷笑,「开车!送我们去汽车站!」
赵秘书惊魂未定地把握着方向盘,「你、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我看是你不要不知死活!」三姐一刀结结实实刺向了赵秘书的大腿,一声哀号后,有殷红的血色浮了上来。
我惊惶地拉扯着手里的绳索,好像重新认识了三姐。
「有话好好说,何必这样……」赵秘书忍着疼,声音里已经带了哀求,他听话地把车子驶向汽车站的方向,「大雪封路,你们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跑得了……」
「闭嘴!我只是让你开车!」三姐摇开车窗,随着猛灌进来的风雪,发出了两声得意的怪叫。
那一刻她又重新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天真乖戾的少女,哪怕手上的尖刀沾满鲜血,却依然笑得开怀。
「男人都是纸老虎!看见了吗,只要你狠下心来,他们瞬间就垮了!」三姐瞪视着前方,一手掰过赵秘书的脸来,「给我看着点儿路!这是去车站的吗?警告你,不许在我面前耍滑,否则我立刻捅死你,信吗?」
「我、我没看清路,我马上改……」赵秘书的脑袋上已经开始淌汗,他用看怪物一样的眼光打量着三姐,然而很快又畏惧地移开了目光。
车子就在长途汽车站的路边停了下来。
赵秘书说得没错。
站台上空无一人,连天下雪,路已经封了。今天无车发出。
但三姐丝毫不为所动,她横在赵秘书脖颈上的刀一刻都没放松,看了一眼后视镜,「丫头,下车!」
我在她的厉声吩咐下手忙脚乱地捡起后座上所有的东西塞进包裹,用力推开车门冲了出去。然而就在我松开绳索的一刹那,赵秘书已经看准了时机,他一个反手就扯住了三姐的手腕,继而恶狠狠地扯住她的头发向着车窗撞去。
「咚」,好大一声。站在车外的我看到了这一切,急忙去开副驾驶的车门。但是三姐根本没怕,她死死攥着手上的刀,刀刃都已经切进了皮肉里。
赵秘书扯着她头发的手还来不及松开,就被她顺势一口咬住,她那贝壳一样明亮的牙齿此时变成了锋利无比的武器,生生从赵秘书手上扯下一层皮肉来。
「妈的,我操你……」赵秘书疼急了,一时间躲闪开来。
而三姐抓准时机,又一下高高举起手上的刀,朝着赵秘书的肩膀,猛地刺了下去。
这一下可真狠,赵秘书龇牙咧嘴,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三姐扯过他的衬衫,一脸嫌恶地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继而利落地把刀折叠好,塞进自己棉袄的口袋里,跳下车来,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小声说:「我们走!」
我并不知道我们该去往哪里,只是我的心里充满振奋的热情。
我明白三姐不会再带我回到金婆子那里去了,她真的打算保护我、照顾我,带我出逃!
时至今日,跟她手挽着手跑进厚厚的雪幕当中的时刻,仍旧是我最难忘的美丽回忆。
对我来说那无异于一次新生,三姐也这样想。
此后的两天里,我们没有坐车离开,而是躲在车站后面的一座观音庙里。
渴了就抓一捧雪,饿了就吃三姐带出来的糖果和牛肉干。
我们不敢生火,怕被人发现。
赵秘书一定会把整件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那位领导,金婆子显然也不会放过我们,找我们的人会很多。但只要三姐笑嘻嘻地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在已经积满了灰尘的观音像下,三姐毕恭毕敬地磕了头。
她说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观音娘娘对她说话,具体说了什么她不肯告诉我。但是她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情,菩萨一定会理解、一定不会怪罪她的。
睡在破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靠在三姐身边。窗外月色凛冽,在雪光下分外迷人。
我问三姐,「以后我们怎么办?」
她说:「别担心,我求过菩萨了,她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就算接下来永远都是大雪封山,我们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她没说错。
3
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三姐带我进了城。
我们从这座小城辗转到那座小城,做过服务生、洗头妹,在市场里偷过肉,也跪在路边讨过钱。
也是心虚,每当看见有人穿着警察的衣服走过来,我俩都吓得转身就跑,能躲多远躲多远,住的地方也换个不停。
那段日子的确动荡得厉害,几乎把她攒下的那些好玩意儿都给变卖了个精光。可是就算再穷,三姐也不许我去偷东西。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收了母亲留给我的针。
但我不恨她,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我们搭上的每一班车,都是一路往南,直至彻底把燕北完完全全抛之脑后。
暂时安顿下来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三姐找了家洗浴中心上班,白天在前台收银,晚上到舞厅跳舞。
她还是很漂亮,经历过的事情没有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一双瞳孔黑白分明,清澈如水。
我谎报了年龄,在一家小饭馆的后厨里洗盘子,晚上去夜校上课。
在燕北那几年,我跟着同龄的孩子上过学,多少有些底子,所以学得很快。
三姐很为我骄傲,把我带去洗浴中心的饭堂里吃饭,总喜滋滋地跟别人说:「这是我妹妹,脑子可聪明了。」
洗浴中心的老板姓黄,赶时兴要别人叫他「黄总」。
他挺有香港电影里老大的风采,总是穿着黑西装,戴着黑墨镜,头发抹得油亮油亮。
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三姐,只有对三姐说话时,才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还有点含情脉脉的,看着有些好笑。
三姐在男女方面早已经看得很清楚,自然有一万种办法来钓着黄老板。于是我时常看着黄老板给三姐带来各式各样的礼物,又开车带着三姐去兜风。
三姐只是天真地笑着,带着那股原生的娇憨跟他打打闹闹,把蓬松的黑发扫到他脸上。
我悄悄问三姐,「喜不喜欢黄老板?」
三姐一笑,「我喜欢他什么?我喜欢他喜欢我吗?」
我很错愕,从未受到过男性宠爱的我,一直把这种热爱式的赞美当作某种珍贵的东西。可显然这在三姐看来,统统不值一提。
她漂亮,丰满,像是生下来就该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人物。而我干枯瘦弱,面目平庸。
我时常幻想如果有男人会对着我温柔地说话,那该是什么感觉?
哪怕是像黄老板那样的人,如果他会真心诚意地喜欢我,我应该也会因此而感到快乐吧?
「你给我记住,」三姐对我说,「男人总归是靠不住的。他们所谓的爱,不过是分为『能睡』或『不能睡』罢了。别把他们想得多么高尚,这种人,到了床上都一样的。」
我听着她轻快的话语,只感到汗毛倒竖。
而镜子里映出她有些悲凉的笑意,只穿了一件内衣的上半身,雪白而丰满的肌肤上,透出一阵阵好看的玫瑰红。
我想我还不足以去理解她话里的深刻含义,只能肤浅地感受到,黄老板根本配不上她。而她自有一番资格,去对别人的示爱挑挑拣拣。
人最讨厌的一个词就是「好景不长」,可惜它又总是如此真实的写照。
那时夜校推荐成绩好的同学进入普通高中学习,我报名参加了考试,很快拿到了资格。但入学需要填写详细的户籍资料,办理身份证件。
三姐跟我这时候才慌了神。
曾经我们一路狂奔,背井离乡,全然忘却了自己丢弃的一切身份。如今想要重新证明自己是谁,变成了最大的难题。
于我而言,放弃这次机会倒也没什么。
可三姐却很不甘心,她一直说就算现在不解决,未来也一定是个疙瘩,所以这道难关一定得过。
我想不出她能有什么法子,后来才知道她去求了黄老板。旁人说,黄老板是个能「通天」的人,只要他想办,什么假身份、假背景,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三姐问他,「是不是当真能办,需要多少钱?」
黄老板笑着搂过三姐的肩膀,说:「谈钱就俗了,这世界上有太多事啊,根本就是不能用钱来解决的。」
尽管三姐调笑似的一把打开他的手,但实际上却心下雪亮。
没出几天,她就把黄老板带回了我们租住的小房间里。那会儿正值盛夏,温柔的夜风把纯白的窗幔大片大片地吹开,我从门缝里看见三姐。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很快就施展开自己柔软的躯体,像充满生命力的藤蔓,把丑陋而笨拙的黄老板紧紧捆住了。
她的嘴一动一动的,在嚼着什么东西,好像是糖果,又好像是牛肉干。
她吃得津津有味,除了身体还勉强随着黄老板的动作不停扭动之外,好像全神贯注的就只有手上的食物了。吃完这个,她又伸手去床头柜上摸,摸到什么就塞进嘴里。
抬起眼睛的一刻,她敏锐地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出乎意料,三姐并没有躲闪,她干脆转过脸来,露出牙齿对着我快活地笑了。
「丫头,看没看见书上说,食色性也。」隔天她给我梳头发的时候很轻快地说,「你姐姐我把两样都占全了,你说开心不开心?」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镜子里一定映出了我黯然的神情。
她并不快乐,我知道的。
重新用身体去逢迎男人,仿佛再度把她推进火坑。但在那时候似乎是个最快速的办法,不出一个月,黄老板就带着我们去照相馆拍了照,为的是用在身份证上。
三姐和我都很紧张,我们面对镜头时,不约而同地压下嘴角,无法像别人一样露出笑容。
只是我那张照片难看得很,三姐就不同了,她神情悲伤,而眼睛却依旧那么亮。
身份证就这么一直用下去了。这上面的名字叫「李婉容」,跟了我妈妈的姓,也是妈妈给我起的乳名。
三姐的名字是「刘小鹤」,我问她这是不是她的本名,她没回答,但别人问她的时候,她永远还是回答,「叫我三姐就行了。」
黄老板对待三姐越来越用心。
他不喜欢我们租住的地方,干脆另外找了间房子,在新城区的繁华地段,临街的窗子下就是一整条新修起来的柏油马路,每天车水马龙,看着可真热闹。
我喜欢站在窗口看书,有时候也爱往下看。每次看见三姐从外面回来,都像是一道风景在眼前徐徐展开。她穿着姜黄色的裙子,蓬松的头发随着脚步跳跃,如同当年穿越燕北的雪地,一路向我走来一般。
每个星期大概有三天黄老板会来这里过夜。
他在别处还有几位女友,毫不避讳地在三姐跟前提起。我见三姐也从不生气,反倒很愿意打听她们的事情,背后感叹:「都是些傻丫头啊。」
分裂发生在一年后的清晨。我刚刚起床准备上学,只听门外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这声音很忙乱,像是气急败坏地乱捅一阵,很快便放弃了,「砰砰」地拍起门来。我吓得不敢出声,还是三姐拢了拢头发,走出来开门。
她那几天身体不舒服,接连躺在房间里,拉开门的一刹那,整个人都像是要被外面的风吹一个趔趄。
夺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黄老板。他今天没戴墨镜,一双小眼睛浮肿了起来,脸上怒气正盛。
还不及三姐说上几句什么,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来。三姐尚未站稳脚跟,被他这么一打,整个人便瞬间摔在了地上。
「好你个婊子!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干净人家的女孩,谁能想到你身上还带着这种脏病!」黄老板疯狂地咆哮着,破锣似的嗓音高低起伏,听得人一阵难受。
三姐伏在地板上,厚厚的头发盖住了脸。
她愣了有一分钟没能立刻爬起来,然而当黄老板满嘴脏话还想继续对她拳打脚踢的时候,她忽然敏捷地按住地板一跃而起,回手抄起饭桌旁的木头椅子,毫不犹豫朝着黄老板丢了过去。
我惊叫一声,却被三姐回身一推,几步推进了厕所。
那一下没砸中,但却把黄老板吓了一跳,他肯定是没见过三姐现在的样子,有了一瞬间的恍神。
「你把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三姐声色俱厉,「我还没找你,你倒先来反咬一口了?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
「让我滚?这明明是我的房子!」黄老板几步踏过来,一把掐住了三姐细长白净的脖颈,随即恶狠狠地压向窗台。
三姐痛苦地挣扎着,仿佛一只落难的天鹅。她的头整个被探出了窗子,黑发飘扬在空中。
黄老板压低喉咙发出几声干笑:「再不听话我就直接把你从楼上给扔下去!」
一面说,他一面又扇了三姐几个耳光。此时我已经难以忍耐,拿起另一把椅子从背后小心地靠过来。三姐看见了我的动作,那一刻她的脸上焕发生机,张开发紫的嘴唇发出几声怪叫,轻蔑地瞪视着黄老板,「我知道你不敢!」
「你……你害得我染上这种脏病,让我在别人面前没脸!我今天就要把你从这里扔下去,摔死你!摔死你这个……」黄老板不停地叫骂着,却紧张得浑身抽搐,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我瞄准时机,举起椅子朝着他的肩膀狠狠砸了下去。
这一下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他,他整个人的背一塌,向着一侧歪下去。三姐却双手扯住了他的领子,一个利落的翻身,反倒把他压在了窗台上。
一点点、一点点,三姐缓缓把他的脖颈移出窗外,让他跟自己刚刚一样头部悬空。黄老板吓坏了,他屏着气,因为疼痛只敢发出「咝咝」的声响。
「再不听话我就把你从这里扔下去,」三姐轻笑着重复了黄老板的话,「你猜猜,我敢吗?」
话音未落,她已经轻轻松开了一只手,黄老板一半的身子瞬间向后倒去,他吓得双腿紧紧勾住窗台,嘴上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叫。
马路上汽车飞驰,一旦摔下去,很可能被碾作肉泥。连我在一旁看着都感到心下一紧。
不过三姐飞快地又扯住了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回来。这下黄老板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冷汗已经把他的衬衫浸湿了,三姐歪起一侧嘴角看着他,「明白了吗?我敢。」
那天,黄老板灰溜溜地走了。尽管他还是骂了不少脏话。
三姐在他离开的一刹那,整个人倒在了我的怀里。我才意识到她需要去看医生。黄老板口中的「脏病」,我那时并不理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三姐传染给了黄老板,还是黄老板传染给了三姐,对我而言,也始终是个谜团。
只是当晚我们都收拾了行李,从那间房子里搬走,回到曾经狭小的出租屋内。
我照常上学,三姐在医院住了一阵子。黄老板给她留过一些钱,如今就都用在医药费上了。所以三姐就急着自己赶快好起来,想再找份新工作,养活我们俩。
我总觉得自己成了三姐的累赘,因此心有愧疚。她倒是从不觉得,还津津乐道地说:「你这小丫头,拿凳子砸人的时候,胆子还真大呢,再不是从前那个吓得只会哭的孩子了。」
我对她说,每个人都会长大,总有一天,我也可以保护她。谁敢欺负她,我就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不必那么狠。」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实在生气,揍一顿就完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婉容,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千万别想着靠男人,要靠就靠我们自己。」
我用力点了点头,她咧嘴笑着伸出手来,我们愉快地击掌。
那时候我根本想象不到,属于我们的团聚,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4
我从高一读到高三,学杂费没有一次迟交。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以为我是正常人家的孩子。
有一次三姐给我开完家长会后去舞厅上班,结果撞上了去那里应酬的同学父亲。
这事很快传开了。当时各处都在讲要打击「黄赌毒」,舞厅歌厅之类的地方在学生眼中,无异于地狱鬼门,是想都不敢想的肮脏所在。
班长甚至还拿来一封写好的保证书要我在早会上读出来,声明自己跟姐姐划清界限,绝不会把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带进课堂。
我当然不肯,同学们便看不起我,个个都带着嫌恶的表情,要跟我保持距离。
课业压力又大,我渐渐地又想偷东西了。
曾经三姐深知我的癖好,总是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但那时她在这家舞厅落下脚来,渐渐做得如鱼得水,成了领班,难免没那么多心思在我身上。
舞厅里有个挺正派的客人,姓林,叫林立,每次来都专门找三姐说话,还给过她不少小费。三姐很愿意见他,倒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我听着三姐的描述,自己也很好奇。可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见林立居然是在商场的保安室里。
因为我偷了货架上的一盒进口巧克力,被老板捉住报了警。
出警的人来了两个,一个上了年纪,一直站在外头吸烟,一个进来领我。他一摘警帽,露出张轮廓分明的脸,黑重重的眼睛里,就像有流星瞬间划过似的,那光亮照得我心里一惊。
当时才 16 岁的我,已经见过了很多很多男人。即便时至如今,他依旧是我见过的人里,唯一一个有着那样眼神的人。
我沐浴在他的注视里,感到惶恐、羞耻,无处可逃。
林立没有训斥我,他反而温和地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而我就在那一刻,再度做回那个最懦弱的自己,我哭了。
「小姑娘嘛,就一盒糖的事儿,这钱我付了。成吗?」他这样对着商场老板说,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磨损得有些厉害的黑色钱包。
此后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林立干脆拉着我的手腕,一路把我带出去。我哭个不停,直到随他坐进警车里。
「把孩子送回家吧?」开车的老警察问。
我依旧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根本说不出话来。林立倒是不急,他剥开巧克力的糖纸,轻轻塞进了我嘴里。
他温热的手指触及了我的嘴角,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突然脸红了。
「吃东西不犯法,可是得给钱。」林立说,他全然没有留意到我的窘迫,反而亲热地揉了揉我的头发,「记住了吗,小姑娘?」
在学校附近的路口,我跳下警车跑了。口袋里塞着巧克力,但我一颗也舍不得吃。
呆呆坐着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嘴角发烫,眼神失焦,好像林立还在我身边一样,不曾离开。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闭上眼睛,我看见曾经发生在三姐身上的画面,窗幔翻飞的卧室里,男人把女人按在床上。只是那不再是黄老板和三姐,而变成了林立和我。
此后的几天里,我无法克制自己对林立的想念。
怎么才能再次见到他呢?或许只能让他再一次逮捕我。
于是我再度走进了那家商场,把手伸向货架。
真的是我运气好,这次来的人还是他。
他还是那样,好端端的,身体笔直,眼睛灿烂,可我却完了。
我脸颊绯红,忍不住气喘吁吁。
也许我该哭,三姐说过,我的眼泪就是我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但我连哭也哭不出来,我用双手捂住脸,直到林立温热的手拉住我的手腕,他叹了口气说:「你怎么回事啊,小姑娘?」
我骗了他。
我对他说,我有一种病,不偷东西就活不下去。
那会儿刚好在演的一部电视剧里,女主角就有类似的心理疾病,此刻这就变成了我最好的托词。
他犹豫了半天,然后掏出笔,在我的手心上写下一串数字,「以后再想偷东西了,就打我的电话,记住了吗?」
那会儿大哥大才刚刚流行起来,他拥有自己的号码让我感到他更加富有而迷人。
我把那串数字清清楚楚地背了下来,每天放了学就跑去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
胆小如我,根本不敢等到他接起来,总是响几声就猛地挂断。因为仅仅是想到要打电话给他,就已经足够让我兴奋得浑身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抢先接起了电话。
「李婉容?」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出什么事了吗?」
我急促的呼吸声已经代替语言做出了回答,他似乎很快就猜出了我的心思,飞快地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就这样,我跟林立前前后后见了五次面。
而第六次,就发生在我跑去舞厅找三姐的时候。
灯光斑斓闪烁,他穿着便服,轻松地在高脚椅上打转。
三姐正兴高采烈地在他耳边说着些什么笑话。他眼含笑意地听着,直到看见了我,神情才一瞬间凝固。
「婉容,你怎么来了?」三姐很惊讶,随即转过身去对着他,「不好意思,这是我妹妹。」
「妹妹,」他立刻接受了我的新身份,露出明朗的巨大笑容,迅速朝着我伸出手来,「你好,我叫林立。」
我吓坏了,迟疑着把手伸过去,感觉自己就像一碗牛奶,要整个儿地洒在他面前了。
他还是温柔、小心地捏住我的手,轻轻摇晃了两下,随即一只眼睛飞快地朝我一眨,仿佛与我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他没有戳穿我偷东西的事情,我也没有戳穿他警察的身份。我们就像彼此心领神会一般,毫无障碍地接纳了彼此在三姐面前的新身份。
毕竟还是有所顾虑,我不敢再时常给他打电话了。但是却可以假意给三姐帮忙,实际跑去舞厅见他。
大部分的时候他跟三姐说话,有时也顾及到我,跟我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要他对我说话,那么一切都够了。
我再也找不到能够比他还闪亮的任何东西。尽管我与他之间,隔着美丽而快活的三姐。那个像是太阳一样发光的存在,而我算什么呢?
我为自己的妒忌而苦恼不堪。
两个月后,三姐告诉我,林立要帮她庆祝生日,特意订下了一家很有名的酒楼。她也在舞厅请好了假,那个晚上,他们要去过浪漫的二人世界。或许林立会对她告白。
「可是你明明说过,自己不记得是哪天的生日啊?」我苍白的吐出一句。
「傻丫头,那有什么关系。身份证上给我的生日是哪天,就是哪天了。这傻小子,还一句情话都没说过呢,」三姐低笑着喃喃,「或许他真的把跟我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我也该认真对待了。」
我看见三姐认真地梳洗打扮,把头发吹出一层层流动的波浪,在身上涂好甜香的润肤露,再把脚指甲涂上鲜亮的红色。
她就像不会轻易开放的昙花,此刻要为午夜的惊艳亮相做足准备。空气里全是她跃跃欲试的兴奋。但这股子兴奋让我心烦意乱。
没错,林立一定会向她告白的。接连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去见她、跟她说话,从来没有一个轻薄她的举动,又精心挑选给她过生日的地方……
种种一切都指向于再清楚不过的结局,那就是他们两个会走到一起!而我无法忍受,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三姐的幸福而感到愤怒。
「你晚上自己出去吃点儿,别饿着。」三姐掏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害羞,「记得锁好门,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吭声,只是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她袅娜的姿态,一步步快活地走出去了。桌上的钱我没拿,我也打算出去。
那个冬天的晚上,我撬开了一家店铺的房门,在把柜子里的钱都掏出来的一刻,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有人冲上来,粗暴地把我拉扯来拉扯去。
愤怒的店老板开始对我拳打脚踢,我流了鼻血,左眼也肿得睁不开,只能在嘴上绝望地哭喊。直到再度被带进警察局,看到那位熟悉的老警察,他很快认出了我。
林立一定对他说起过我,于是他摘下眼镜叹了口气,对一旁的警员说:「给林立打个电话吧。」
坐在审讯室里的时候我就明白,一切都无法再隐瞒下去了。
我的偷盗,以及林立的职业,都在林立带着三姐赶回到局里的一刻统统暴露无遗。
看见我的一刹那,三姐爆发了,她冲上来拎起我的衣领,几巴掌朝着我打过来,「我让你撬!我让你偷!为什么这么不长进!为什么……」哭声渐渐淹没骂声。我却已经哭不动了。几年前她因为我能撬开她身上的锁链喜极而泣,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如此痛恨吧。
林立拉开了发疯似的三姐,让她跟着警员到外面去。自己在我对面坐下,伸手拨开我的头发,小心地察看着我脸上的伤势,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我以为你不会来管我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小声说。
他像是一愣,「所以你就用这种方法来试探?」
「我以为你只顾着跟三姐卿卿我我。」我自说自话,眼睛却不敢看他。
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你是在吃醋吗?」
那一刻,就好像「腾」的一下子,我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瞬间戳穿了我的心事,真该死,我以为他根本察觉不到的!
我无法再说话了,我们就那样沉默地僵持着,一时间只能听见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别跟我闹了,好吗?」还是他开了口,用这种温柔的、近乎乞求的音调。
我心里一酸,眼圈瞬间红了。
「答应我,以后别再偷了。」他小声说,抬起我的脸来,帮我擦拭额头上的伤口,「如果你忍不住,你就叫我,我来陪你。」
那时我被迫直视着他的脸廓,他的瞳孔,还有他温柔的生动的神情。我想说「好」,但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于是我往前欠了欠身,轻轻在他的嘴角吻了一下。
天啊,我吻到他了。
时至今日我还是能回想起第一次亲吻爱人的那种触感。
喜悦是冲破天际的,我几乎忘了自己脸上的伤,忘了自己偷盗而犯下的错,忘了刚刚被责骂过的痛苦跟无助,只感到心要跳出喉咙,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颜色,包括眼前的林立。
他呆住了,眼神里漫上一层困惑的潮水。于是轮到我狡黠地笑了。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那么我是最大的胜利者。因为没出几秒钟,林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也笑了。
此后我猜我跟他之间,算是恋爱着了。
他替我交了罚款,带我去酒楼里吃饭。虽然震怒中的三姐也在旁边,可我深切地明白,林立看我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聪慧如三姐,怎能不把那些变化看在眼里。
她小心地探究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出了微小的努力。
比如她会精心打扮,故意叫林立陪她跳舞;甚至大胆地邀请林立到我们的家中去,她含情脉脉的眼神,充满诱惑的躯体,似乎都在证明一件事,她也想把林立抢回去,从我身边。
然而能够带给我快乐的,是林立没有动摇过。
他似乎很享受跟我在一起,享受我的撒娇、我的胡闹。他带我去兜风,带我去看夜晚的大海。我们把车停在昏黄的路灯下,然后接吻。漫长的、温柔的吻。
他身上有干净而凛冽的味道,会让我想起燕北的雪天。我告诉他,我时常想象着我们在漫天大雪里相互依偎,在及膝的雪地上踩出一长串的脚印。
他总是揉着我的头发说:「你那么喜欢雪吗?难不成你是北方人?」
我当然不会对他说起在燕北的往事,那是我跟三姐之间永远的秘密。但林立却把许多他的秘密告诉给了我。
比如他从小就想要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拯救所有可怜人。我就是被他拯救的其中一个,所以他格外珍惜。还有他之前一直去舞厅,其实是听到举报说那里有涉黄活动,想要去调查情况。
「难道你靠近三姐,也只是为了从她身上套出一些消息来吗?」我忍不住问。
林立伸出手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聪明。虽然你总是做出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可我看你心里比谁都明白。」
我的精神瞬间绷紧了,「你是说真的?你只是把三姐当成调查的工具不成?」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惊愕,他干笑了两声,「三姐是舞厅的领班,对那里的人员都很了解,我从她身上套话,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她很漂亮,也会讨男人欢心,只是有时候因为太知道自己的优点,反而容易误会。」
说到这里,他眼神一转,深深看向我,「但你不一样,婉容。从我第一次在保安室看见你,你可怜兮兮的模样,拉住我衣角掉眼泪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一样。」
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受,这是一种深情的表白,我该为此而快乐。但为何我却感到心头压了沉甸甸的东西,害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路灯忽然暗了,我们的拥抱显得有些怪异。他试着在黑暗里去解我的衬衫扣子,我按住了他的手。
5
我拒绝了林立很多次,说不清内心到底是恐惧还是厌恶。
曾经父亲压在我身上所带来的阴影还无法在心头消散。倒是三姐好像觉察出了什么,某天晚上,她主动提出要跟林立谈一谈。
「你可以跟我妹妹谈恋爱,但是我作为家长,有些话得嘱咐嘱咐。」凉风里,三姐掏出了一根烟。这南方的冬天从不下雪,空气里却又湿又寒。三姐的烟足足点了好几次。
林立还是很开朗,他问,「什么话?」
「你不能带她去外面过夜,」三姐看了我一眼,飞快地说,「她年纪太小了,你明白吧?」
林立笑了,「我会尊重她的意愿。」
「这件事上必须尊重我的意见。」三姐的语气很坚决,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对林立的争夺,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好好好,都听姐姐的。」林立说,「我保证,行吗?」
三姐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拉起我的胳膊转身就走了。
那是我们又一次挽着手走在冬日的夜色中,几年过去了,我们离开两眼一抹黑的燕北,本来以为能把路越走越宽,可我眼前依旧宛如纵横错杂的迷宫,不知道脚下的方向是否正确。
三姐低声在我耳边问,「婉容,你交男朋友了,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那不是三姐的一句关怀,而是来自她真实的疑问。
尽管她经历了很多个男人,但她并没有交过一任男朋友,所以她一定很好奇。我可以告诉她,跟林立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可这种开心透明、易碎,容不得任何一点瑕疵。
自从上一次我得知了林立接近三姐的真实意图后,裂纹已经开始出现,我的开心永远都有了顾虑。
又一次临近年关,林立作为青年警察代表去参与了表彰大会。回来后他告诉我,有一位新领导来这里就任,是从燕北调过来的。
有人背地里讲他的笑话,说他曾经叫秘书去接妓女,不料来的路上被两个女孩子给跑了,秘书还被刺成了重伤。
这件事的影响很坏,几经遮掩才算盖过去。所以这位领导似乎对皮肉生意格外敏感,很快下达指令,要求各地彻查。甚至还给每个警局分配了固定的名额,不抓满这些人就不算完。
我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听完了他的描述,脑海中空空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当年我和三姐丢在身后的「过去」,眼下又追了上来。万一那位赵秘书也来了这里怎么办?万一他遇见了三姐,把我们都给告发了又怎么办?我害怕极了,我不敢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林立一把拉过我,很认真地开口,「抓人的配额就在眼前,可我手上还一条线索都没有。婉容,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我心里「咯噔」一声,想来他是要我去三姐那里问出些门道来。
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完全超出了我的预估:「我会给你一些小卡片,」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我手里,粗制的油墨印出了一个裸露着上身的年轻女孩,旁边写着一串联系电话,林立嘱咐我,「你去,把这些小卡片悄悄放进你姐姐的提包里,然后我带人冲进去的时候,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你让我去污蔑我姐姐?」那一刻我声音发颤,一直存在于心底的顾虑此刻就要喷涌而出。
「也不算污蔑吧,」林立连忙把我搂入怀中,「那家舞厅肯定有问题,只是还没被我抓住把柄罢了。再说了,她只是在里头工作的员工,再大的罪名也跟她没关系!就算把她抓进去,你放心,有我呢。」
我伏在他的胸膛上,努力让自己的呼吸恢复平静。是啊,他说得没错,就算三姐被抓了,林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婉容,你一定会帮我的。只要完成了任务,局里就会给我嘉奖,到时候我请你来看我的领奖仪式!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要向他们炫耀,你是我的女朋友……」林立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女朋友」,这三个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让我心跳加速。
曾经,我是一个人的女儿,却被那个人虐待。从那时候开始,我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全新的身份,成为别人的什么。
林立没有对我说过他爱我,也没有带我去见过他的家人跟同事。可此刻,他居然承认了,承认了我的全新身份。我是他的女朋友,或许这才是我的新生?
要做吗?我模模糊糊地问自己。然而还没有想清楚答案,我已经把那一沓卡片塞进了三姐的红色小包。
我并不知道,当年那一晚的「扫黄」行动,被称为整个市内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搜查。无数歌厅、舞厅、洗浴中心被牵涉其中,每组警察都破门而入,均是有备而来,抓捕人数过百。
然而过了几年后,当那位领导因贪污而被抓后,才有声音站出来为这一次的行动申冤——
显然,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因林立这样的栽赃而身陷囹圄。对某些人来说,他们只是冲击任务的一个数字,但实际上,他们损失了太多人生。
三姐就是其中一员。当她的包被粗暴地撕扯开,漫天飞扬出污秽不堪的卡片时,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目睹了一场大雪。
还来不及把目光投向我,她已经被人狠狠压在桌上,戴上了手铐。她白色的毛衣裙被弄脏了,高跟鞋也掉了一只。我捡起那只鞋跟在后面,一路跑到警车边上。在那里我看见了林立。
「让三姐把鞋穿好吧,地太凉了!」我用力拍打着车窗,露出哀求的神情。
林立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继而转过头面对着司机,吐出两个字:「开车。」
警车呼啸着飞驰而去,像是把我活生生碾碎了。我仓皇地跟在后面跑了一阵子,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跟徒劳。
那天我没有哭,我终于领会到三姐所说的,大部分的时候眼泪没有任何用处,除非你要用它来利用别人。
为了让领导满意,那一次「扫黄」所抓捕的人,所判的刑期都特别长。因为卡片是从三姐身上搜出来的,舞厅老板坚持说与自己的生意无关,于是三姐成了众矢之的,量刑严重。
我去求林立,他明明答应过我会想办法的,但此时他也只是摸摸我的头,一脸无奈地说:「丫头,我这可是公事公办啊。」
而当我往警局去得勤了,他开始不耐烦。周围也渐渐生出些闲话来,说他可能会徇私。这对满怀野心的林立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找到我,亲口对我说,让我不要再来了。
离奇的是,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耳边回响起的却是三姐的声音。
曾经三姐告诉我,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以为我信了。
只是在林立面前,我才发现,所有告诫跟警备都会瞬间解除,爱滋生出源源不断自以为是的信任,再把一切打碎。或许三姐没错,林立也没错,错的是我吧。
我看着林立,不管他流露出多么决绝的眼神,我还是咬着牙对他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没错,那份真心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那就把这份真心给别人吧,我也不需要了。」林立的眼圈也红了,可他还是狠着心说,「你怎么对我的,以后就怎么对别人,缠着我是没用的,你姐姐的案子,我是管不了了。」
我一步一挨地离开了警局,只感到眼前发黑。
好像我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统统发现上面写着「此路不通」,而没有了三姐来帮我,我怎么可能走得出去呢?
回到家里,我拿出三姐的积蓄,想尽办法去求人,终于见到了三姐。
她隔着玻璃对我说:「别偷东西,等我出去。」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个晚上只有我拿过她的提包,她一定知道栽赃的卡片是我放进去的,但是她没有责怪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回想起自己的诺言,谁欺负了她,我就一定要报仇。
三姐被判了五年。她正式收监的那个晚上,我撬门进入了林立的单人宿舍。
我没偷任何一样东西,只是把所有能看见的东西统统砸烂。做完这一切后我离开了,冰冷的黑夜里,我独自边跑边哭,告诫自己那将是我最后一次撬开别人的房门。
三姐入狱的那段日子,生活忽然平稳了下来。我从学校里毕业,找到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只需要与沉默的图书馆为伴,这令我感到安全。
每个周末我会去陶艺班上课,做一些手工艺品拿到集市上出售,也把好看的小玩意儿带去给三姐解闷。
三姐在狱中仍旧是风云人物,她很快就凭借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娇憨活泼,收服了大半的人。从警卫到管教,个个都很喜欢她,对她格外宽容些。不仅让她做的活儿最少,还允许我经常送吃的进去给她。
她依旧喜欢糖果跟牛肉干,宝贝似的藏在囚服的口袋里,偷偷摸出来一颗塞进嘴里,再露出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我看她竟过得很好,自己才渐渐心安。
在陶艺班上,我认识了沈望,听说他在机关工作,人很寡言,平日里独来独往,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自从林立那件事后,我整个人变得有些孤僻,很难相信别人,所以总是默不作声地待在角落里。而角落的另一个身影就是沈望。这让我们两个之间产生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很长一段时间后,见面才会相互打招呼。
我以为他是个难相处的人,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温柔。同我讲话时,还会不好意思地把眼睛低下去,好像会害羞似的。
陶艺班的课程结束后,他犹豫着邀请我一起去吃顿晚饭,我答应了。当时他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从那以后人才渐渐开朗。
我告诉沈望我 25 岁,在图书馆工作,家里只有一个长姐,现在在外地工作。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身家清白,他对此深信不疑,对我袒露心扉。
「我比你大六岁,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来找我。」晚饭后,他期期艾艾地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我是个很可靠的人。」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胆子太小了,爸妈管教又严,所以只在上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沈望忽然不好意思地吐出这一句,「你不会笑我吧?」
我真的忍不住笑了,他看起来很慌张。为什么他看见我的时候会慌张呢?是不是就跟我见到林立的时候一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压抑着自己情绪的波动,轻轻点了点头。
6
我跟沈望交往了两年。
三姐曾经对我说「食色性也」,这似乎该是一件开心事。可对我来说,并不奏效。
某些时刻,我的视线会忽然模糊,好像看见曾经压在我身上的父亲,继而又看见举着刨子站在一边的三姐。她满手鲜血,而父亲的头已经血肉模糊。
结束的时候沈望抱着我沉沉睡去,我却惊恐地在黑夜里瞪大双眼,曾经害死过人的梦魇从那晚开始重回我的脑海,我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人来拯救。不久后,我就搬进了沈望的公寓。
我们尝试着畅想起婚姻生活。我的内心激动不已,如果说过去在恋爱里,我总是对他缺乏必要的热情,甚至担忧我们的感情缺乏真实感。
但现在我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一切都不同了。我一直盼望着的新生,似乎就要从这里展开了。
但我心里还是有个疙瘩从未告诉过沈望,那就是三姐。
去接三姐的那天,我骗了沈望,说姐姐要从外地回来,还不知道我恋爱的事情,要他先别出面。
事实上我已经在探望三姐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给她讲述了沈望的情况。
三姐问过我喜不喜欢他,我故意模仿三姐当年的回答:「我喜欢他什么?我喜欢他喜欢我吗?」
三姐被逗得咯咯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但沈望真的很值得爱,可惜直到我失去他的一刻,我才明白。
刚出狱的头两天,我带三姐住在外面租好的房子里。她显然对外面的一切还有些不熟悉,变得有些怯生生的,总拉着我问这问那,一刻也不让我离开。互联网进化得太快了,她拿着我买给她的新手机都有些无所适从。
第三天沈望来了,他表现得十分绅士,没有过多打听三姐的事情,而是甘愿当我们的司机,带着我们四处逛逛。
那天我给三姐买了许多件新衣服,还带她去烫了发。她胖了一些,动作不如曾经敏捷了,可依旧很美,从沈望的眼睛里我也能看到这一点。
比起手机,三姐似乎对沈望更感兴趣一些。
这个不说话时看起来难以接近的「冰山」,私下里却是个容易害羞的男孩。三姐对着他不停地说着调笑的话,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沈望接连用眼神向我求救,我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随她去吧,这几年在监狱里,她太想念活泼自由的空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沈望越是躲着三姐,三姐就越是一捧火似的赶着。
拉开车门就撒娇似的说,「我要坐在副驾驶」;去餐厅吃饭非要央着沈望陪她去上洗手间,因为「害怕自己迷路」。
沈望总是涨红了脸无所适从,可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渐渐产生一种异样的感受:有时候像是看到当年三姐与我父亲的亲热,有时候又像是看到当年我在三姐面前,对着林立的殷勤。
终于在一个月后,三姐提出想要搬进我和沈望的家里。
她尚未找到新工作,说让我多交一份房租心里很过意不去,不如大家住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又说自己跟我分开太久,实在是想要好好亲近一番,还发誓绝对不会打扰我和沈望的生活。
说这话时她朝着沈望一会儿娇嗔、一会儿轻笑,让沈望面红耳赤。
我在一旁看在眼里,心头已经有了一层阴影,还没开口说出拒绝的话,沈望就先回答:「又不是外人,我看就搬进来住在一起吧。」
我很快就开始感受到气氛的异样。沈望习惯起了对三姐的关注。
比起我经常无所谓的态度,三姐更像是值得在乎的人。她不喜欢吃我在家里煮的饭,总是说我手艺不精。而说到吃什么,她总是要嘟着嘴说「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好吃」,最终总要沈望哄着她才能重新展开笑容。
每当沈望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总要蹭到旁边,或者是吹干湿漉漉的头发,或者是悠然自得地涂指甲油。
在她学会了用手机发消息后,更是跟沈望联络不断,有时候两个人即便都在房间里也还要用手机聊天,直到睡前还恋恋不舍不肯停下。
他们拥有了共同的默契跟秘密,经常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眼神看向彼此,都好像流星划过般闪烁不定。
沈望有时候怕我多心,便故意做出坦然的样子对我说一些三姐的事,可我已经感觉到,自己可有可无。
我知道沈望在竭力平衡这种感觉,但三姐已经牢牢缠住他了,两个人日益亲密,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那到底是三姐的天性?是她想试验一番自己降服男人的套路?还是她单纯地想要报复我?我想不通。
曾经沈望会为了我的眼神而脸红,抱着我的时候会开心地哼起歌来。但现在,这些统统被稀释光了。
每一个他为了三姐而笑起来的时刻,我都在反省,是我做得不够好,还是我太不可爱?是不是我注定没办法比得过三姐的耀眼?
如果真是这样,我暗暗地、满怀愧疚但又忍不住地想:我宁肯三姐在监狱里永远不要出来。
冬天很快来了。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见天儿的阴雨,可又不下雪。三姐受了凉,很快大病起来。
我要带她去医院,她偏不肯,像小孩子似的撒娇耍赖,只要沈望来陪她。
沈望当然来了,进了她的房间待了很久,再出门就虎着脸,开始找我的毛病。说我照顾不周,退烧药也买得不对,准备病人的饭,居然都没有想要熬上一碗粥。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数落我,每一句的内容我已经开始听不清了,所有语言都不过是表象,想表达的只有一句:他在乎她!
我哭了起来,竭力瞪大眼睛,让眼泪快一点掉下来,让他看到我可怜的样子。
没想到沈望只是冷漠地推开了我,「别再装可怜了,三姐已经告诉过我,你最擅长的就是用这一招对付男人。当年你从她身边抢走的警察,不就是那个样子吗?」
那一刻,我心下一震。
纵然对三姐怀有再多不满,我也从未想过她会把曾经的事情经过一番歪曲之后告诉给沈望!
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好像一瞬间又把我推回到硕大的迷宫当中,前后左右统统都是障碍,而每一个障碍上,都贴着三姐的脸。
「她告诉你的?」我抬起下巴,转向三姐的房间。
沈望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许。
「你愿意相信她往我身上泼的脏水,」我向着那房门走过去,嘴上继续说,「却不愿意亲自来问问我?」
当我拧开门把手的一刻,沈望扑了过来,他强颜欢笑着露出一副安抚的神色,「别生气了,好歹她还生着病……」
是啊,他真温柔啊。惦记着她生着病,怕她受到我的惊吓,可是我呢?
他对她越是好,越是显示出我的不重要。我想我当时是笑了,眼泪七零八落的,可还是笑了。我力气很大,一把推开了门,几步就走到了三姐床边。她像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脸上因为发烧而红扑扑的,带着无辜看向我。
「婉容,你别……」沈望跟进来,拉了我一把。
反倒是三姐先开口,「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啊,剑拔弩张的?」
「你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看着她,声音有点打战,「自从你回来,事情就没好过!」
「你什么意思?」她一个翻身坐起来,眼波流动,随即和一旁的沈望对上了眼神,恍然大悟一般地点头,「噢,你是生气我把你和林立的事情说了出去。」
「你这是在报复我!」愤怒已经冲昏了我的头脑,「你到底想怎么样?」
三姐冷笑了一声,「我能怎么样?我只能向上天祈求我的妹妹不要再为了男人而背叛我!我祈求善恶有报!」
她话音未落,我已经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水杯,把里面盛着的热水直朝着她泼了过去。
那水真烫,仅仅是溅到我手上的那些,就让我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三姐没反应过来,被硬生生泼了一脸,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哀号,仿佛受伤的山猫,肠子都要断成九节了。
「你疯了!」沈望扯住我的衣领,把我狠狠拽过来。可他力气太大,我整个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的玻璃杯撞碎了,发出好大一声。
「我看你姐姐说的没错,看你表面柔柔弱弱,实际上比谁都敢下黑手!」沈望骂了一句,已经不再看我,只关切地拿着毛巾给三姐擦脸。我趴在地上,把脸颊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半天都没有起来。
沈望很快用大衣裹住三姐,带她出门去医院了。他们两个交叠的脚步从我的脸颊旁边经过,我感到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自己如同趴在马上就要消融的浮冰之上,随时要坠入深海。
我不再哭了,整个人感到筋疲力尽。当我终于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整理我的行李时,我的愤怒似乎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深深的挫败。
这些年来,三姐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恨我,但那是她的权利。
她恨我,是因为我带给她的痛苦仍在,在这份痛苦消失之前,或许我本来就不配去拥有所谓的幸福。
我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先在图书馆的临时宿舍里住了一阵子,后来又租下了一个单间,不再跟沈望见面。
三姐来找过我几次,几乎都是为了当沈望的说客而来。她脸上有些讪讪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我,她跟沈望睡过了,觉得没什么意思,还是还给我吧。
我对她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那都是她的事情了,不要再提是不是还给我。
她有点急了,提高音调说:「婉容,我们两个是过命的交情,难道真的要为了男人掰了?大不了你抢我一次,我抢你一次,算扯平了好不好?」
实话说她那样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想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抢走她身边的谁。曾经为了林立,那不算争风吃醋,那只是我出于最简单的爱而做出的争取。可惜我没能说出口。于是她走了。
我站在窗口向下看,一直目送着她有些笨拙而迟疑的脚步走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一刻我看出来她有些老了。
可话说回来,谁又能永远年轻呢?
7
我跟三姐这一别就是三年。
这期间一直有她的消息,彼此也打过电话。毕竟是她说的道理,我们两个的交情,如果只为一个男人就掰了,未免太说不过去。但要回到亲密无间的从前,那也是不可能了。
每个月我都往她的银行卡里存进去一笔生活费,那是我欠她的,她也没推辞过。逢年过节的时候,没有别的亲人,我问候她一声,两个人心里都好受一些。
她在商场里做售货员,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一番天地,跟周围人都处得很好。我倒是变化不小。在图书馆的工作给了我不少看书学习的机会,我读了在职的研究生,开始陆续动笔写一些东西。
那几年确实走得很顺,我的文章渐渐卖出了高价,还在杂志上拥有了自己的专栏,人也渐渐红了。有个杂志编辑叫毛勇,时常负责我的文章,我们联络得多,也算是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毛勇把我当明星一样包装。他常说有思想的人不少,但又漂亮又有思想的人就不多了。听到这话我暗暗发笑,不过也确实算一种赞美。
这些年来我长大了,身材更加匀称丰满,五官也舒展开来,剪了个齐肩的短发。很多人说我美,我不置可否。但我见过耀眼夺目的美,眼见着那光芒散去,才知道背后是彻骨的凉。
31 岁那年,我怀孕了。毛勇觉得是好事,顺势向我求婚。
没什么好不答应的,我本来就不是爱刁难别人的人。也不打算置办什么婚礼,毛勇讨厌繁文缛节,于是只打算叫些认识的朋友来吃顿便饭,就算是成了。我还是打算请三姐来,于是去她卖货的商场找她。
人群里,三姐依旧显眼。依旧是蓬松的黑发,绑着垂在背后,也不知道怎么,偏偏瘦成了那个样子,蝴蝶骨都凸了出来,像是随时准备飞走。
我看她脸上多了皱纹,不免有些心酸,只是从周围人的谈笑中看得出来,她在这里依旧是被异性追逐的焦点。我想这对她来说,多少算是安慰。
当时三姐在卖工艺品,柜台上摆的全是翡翠玛瑙之类的东西做成的观音像。我告诉她我要结婚了,也要生孩子了。她喜笑颜开,非要送给我一座观音像「高兴高兴」,把柜台上的那些摆设一件件端下来给我看。
我看见她的袖口露出了已经磨损得发亮的线衣,内心不免惊诧。
曾经三姐是我眼中活得最为精细美丽的人,如今居然也邋遢起来。这让她仿佛一下子离我远去了,显得非常陌生,这令我惶恐。
我不想要她的东西,可实在拗不过她,便随手挑了个装了绿草叶的瓷瓶。三姐说我有眼光,这就是观音菩萨手里拿着的净瓶。
这瓶拿回家去,添水就能活,这就叫「观音草」。相传能替人消灾避难,让人逢凶化吉。
我和三姐约定好成婚当天和毛勇一起开车来商场门口接她,她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临了还在我腰上拧了一把,在我耳边说:「放心吧,这回姐肯定老老实实,不会再影响你的幸福了。」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是难过。匆匆忙忙地走出来,不想迎面就撞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也不躲,反倒是定定地站住了,迟疑着叫我一声,「李婉容?」
我吓死了。这个眼前的男人,发福了,头发剪短了,可漆黑的眼睛里,一道明光迎面劈下来,这就是林立啊。
天啊,自从三姐入狱,我跟他再未相见,一晃这么多年了,他居然又出现在眼前,让我不敢相信。我几乎要慌乱地抱住头跑开,但是他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说想和我谈一谈。
我们肩并肩走在车声鼎沸的街道上,无数曾经的画面在脑海里划过。我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却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你姐姐杀过人,对吗?」
林立还在做警察,一直勤恳,可惜不会打通人际关系。之前他在抓捕行动中有意的栽赃行为露了马脚,受到严重处罚,因此如今还只是区区一个组长。但最近有桩案子落到他手上,燕北市最近大兴土木,开挖地基时发现了尸骨。因为地处深山,难免从附近的居民查起。有人作证说十几年前,那里有两个女孩刺伤了人,然后跑了,杳无音信,很可能跟尸体有关。
林立此时就想起当年曾有从燕北出来的领导,说自己的秘书被两个女孩刺伤的事情。领导如今已经因贪污罪入狱,他去找了那个秘书,问了些当时的情况。时间过去得太久,很多线索如今都无处查证。但那秘书说得很清楚,他说跑出去的那两个女孩,其中有一个是当地出名的楼凤,人都叫她「三姐」。
说这些话的时候,林立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我却无法坦然与他对视。指尖的冰冷一直向上蔓延,我浑身打战。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一直摇头一直摇头。不敢多说一个字,因为我太傻,不懂得像三姐那样随机应变。
对我来说,多说就是多错。后来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大概是林立对我也有些愧疚,他不再追问了,只是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如果你现在过得很好,就别再跟三姐来往了。」
我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林立已经开始调查三姐了。那个秘书也许还记得三姐的长相,再加上,如果金婆子还活着,那么一切就都会水落石出。三姐是主犯,那我也逃不了干系。
我如今平静的生活,几乎可以预见到的未来,又要再一次毁于一旦。难道我此生就要不断生存在这个梦魇之中,永远不能逃脱吗?
这些猜测令我绝望。我想要去找三姐,把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帮我想办法——她总会有办法的!但我又害怕被林立看见,由此开始怀疑我。我花费了这么多的力气从泥潭里爬出来,我不想再回去蹚那摊浑水。
就抱着这样矛盾的心情,时间一天天过去。毛勇问我是不是有亲戚要请来参加宴席的时候,我没有说出三姐的名字。
或许,她不该来。我看着从三姐那里拿回来的观音草,给自己找理由。如果她来了,那么也许会把正在调查她的林立也带过来。那是我曾经用尽全力去爱的男人,我不希望他出现在我的婚礼上。
而且我如今的朋友,还有毛勇会请来的朋友,几乎都是些上流人士。三姐来到这里,恐怕也会显得奇怪吧。
我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决定不让三姐出面。成婚那天早上,我发了信息给三姐,说婚礼时间有变。
等了很久也没收到她的回复,我抓着手机愣神,还是毛勇来叫我,说时间差不多了,也别磨蹭了吧。我就跟着他走了。我忘记了三姐。
那天很轻松地就过去了。所有朋友都在祝福我们,餐厅里的菜也很好吃。回家的路上我和毛勇说说笑笑,只是掏出手机察看还是没有三姐的回音有些心烦。
她会不会是知道了我有意不让她来,所以在生我的气?又或者她的手机出了毛病?这么多年了,她现在在用的,还是刚出狱时我买给她的那个。
我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了警局打来的电话,说三姐被捕了。我是她的唯一一个联系人,需要送些衣物过去。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林立就接过了听筒,「你收拾收拾吧,东西多带一些,这回人恐怕是出不来了。」
我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晕过去。东窗事发了,也许查到我身上,只是时间的问题。我逼迫自己坚强一些,出门买些衣物送去警局。
林立出来接我,他说三姐什么都撂了,承认自己当年杀了一个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尸体就埋在山上,也承认自己刺伤了领导的秘书,还强迫他开车载自己到汽车站去,但那个秘书坚持说车上有两个人。
「另一个人,是你吗?」林立问。
我怎么回答呢?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车上的时候我都做了什么?我伤人了吗?我有罪吗?如果我承认了,我也会被关进监狱吗?那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腹部,根本说不出话来。
「三姐说,那个跟她一起逃出来的姐妹,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林立说,「三姐说她们出了燕北之后就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在林立的安排下,我跟三姐见了一面。
再度与我在看守所里见面,她面露羞赧,期期艾艾地说:「是姐不争气,连你的婚礼也没去成,就被抓进来了。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呢,结果手机也被收走了。这些天我总是想着,你去接我,但是却找不到我,你得多着急啊。」
我听不下去了,几乎要捂住耳朵。这一字一句对我来说都像凌迟,狠狠刺进我的皮肉。
三姐还在继续往下说着,「我跟他们说了,你是个孤儿,我看你可怜,所以认你当妹妹的。
我过去那些事,跟你都没关系,你不用担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就完了。等我死了那天,你来领了骨灰就行。听说这里的死刑犯都直接给火化,国家都给安排好了,也省得你操心,你说好不好?」
「不,」我哭了,「你不会死的,我们打官司。」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信的两件事是什么吗?」三姐含着眼泪看着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都是逃不了的。
现在让我偿命,我认。只是你不要被掺和进来,我死了,让你过上好日子,我的痛苦才值当。要是我不好,你也不好,那我这辈子,就白操了这份儿心了。」
那天,我哭到昏天暗地,但内心却清醒无比。我知道我得听三姐的话,一个人的牺牲,往往也需要另一个人的成全。我若是添乱,除了让她更痛苦,也断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此后的调查跟开庭审理过程中,我被作为证人传唤。但因为三姐把我从她的故事里择得一干二净,所以警方也只是问了问这些年来我跟三姐之间的来往。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让我得以保全自身。
当林立作为案件负责人,在法庭上询问三姐为何要杀人时,她回答,「因为那个男人虐待我。」
林立又问,「你做皮肉生意,虐待你的人不少,为什么偏偏杀他一个?」
三姐顿了顿,挺直胸脯回答,「因为他还虐待我的姐妹。」
有人感叹,竟然真的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姐妹杀人?
那一刻,三姐倏然一笑,「男人就是这样,」她脆生生地、毫不顾忌地说,「永远都在小看女人,永远都在小看女人之间的友情。」
刹那间,仿佛眼前又一次出现我和三姐手挽着手跑进一场大雪的场景,那些我们相依为命的场景,那些她笑着对我说「男人都靠不住」,然后我们一起击掌的场景。
活生生的画面,疯狂地冲击着我。
我起身离开了法庭,毛勇跟了出来,他很紧张地问我要不要紧。我告诉他没关系,就好像三姐身上的气息忽然在我身上生根发芽了,我甚至笑着告诉他,不要小看女人的坚强。
三姐被判了死刑。这期间我们还见过一次。两个人相对无言,倒不是有隔阂,而是真的心意相通,反倒觉得能这么一起坐坐就够了。
时间快到了的时候她问起观音草,我告诉她好着呢,那瓶里装着的草果然生机勃勃,大概真的有什么魔力。
她笑了,说曾经听人讲,这观音菩萨手里的草是用来普度众生的。人要成佛,便有草在下面支撑,燃起欲火时,观音草便替人受难,甘愿历尽痛苦,度人开悟。
我心里一动,我说:「你就像我的观音草。」但话没说完,三姐就笑了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姿势。然后她在我的眼前离开了。那是我们最后一面。
属于三姐的结局,就像她说的一样,交到我手上的,已经是一小盒的灰了。
那会儿我已经到了预产期了,林立便不想让我亲自去领骨灰,所以通知了毛勇。毛勇不知道我跟三姐之间是过命的交情,只当是认识的朋友,反倒表现得轻松。
随着骨灰一起送到的,还有三姐在狱中写给我的一封信,信很简短,语气也很快活,她说这辈子活得不赖。
人说的声色犬马也好,大悲大喜也好,都算经历过了。最骄傲的就是活出了一个「敢」字,敢说敢做,有仇必报,永远不能任人宰割。
她说她还是担心我,担心我胆小,她只盼着等她死了,这一身的胆子都能长到我身上来。这样我就能勇敢地活下去,也能做好一个母亲。
在信的最后,她要求我把她的骨灰埋到地下。「不用买什么风水好的墓地,找一块好挖的土就行。」还要把我当年用来撬锁的绣花针随着一起埋下去,权当是留给她的念想。她说当年是我用那根针解开了她的锁链,带给了她自由。所以那是她最想要的东西。
我大着肚子去做这些事,林立开车来帮我。
他挖土,挖好了就站在旁边吸烟。那天风特别大,把烟吹回到他脸上。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像眼角有些湿润。我却没哭。思来想去,他好像没什么好伤心的理由,但人啊,在大生大死面前,往往都会被那种情绪所感染,故而生出一些脆弱来。
我远远地看着林立,他似乎想对我说些安慰的话,但我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我跟他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曾经,我用绣花针撬开三姐身上的锁链,给了她自由的机会。殊不知,挂在我心上的锁链,却是三姐帮我解开。我这前半生,所有爱过我、恨过我、伤害过我、保护过我的人,大概都是我的观音草吧。他们度我,看似好像都离我而去,但其实已经变成了我身体里的一部分。
三姐教会我的东西,我都已经明白了。别人的爱对我来说不再是定义我的标准,我将会按照自己的法则,好好活下去。
我家女儿出生后,我带她回过一次燕北,看看那里漫天漫地的大雪。她个性开朗,在雪地上不停地打滚,一点儿也不害怕。
毛勇看着她笑,说:「这浑身是胆的劲儿也不知道像谁?」
我很高兴,我希望她能一直如此。到时候,我会把三姐告诉过我的东西,也告诉给她。或许起码告诉一半,还有另一半,等待着她自己慢慢长大去领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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