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失败的穿书女,并因此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
眼前时常笼罩着红色。
血腥像极了我被凌迟处死的那日,身上的肉被寸寸剜下,溅出的血滴如红绸瓢泼。
青梅竹马的表哥亲自下令,被我养大的督主亲手行刑。
一切只因为我惹了贵妃不高兴。
1
脚下是沾满腥气的天牢。
男人红衣胜火,瘦削的下巴微抬,高挺的鼻梁上,是冷漠到浸透寒冰的眸子。
我被粗暴地架起来,铁链缠了一圈又一圈,手腕剧痛,像已碎掉。
兀自抬眸,只看见修长的手指夹着刀片,在烛火下泛着寒光,朝我走来。
刀锋在身上划动——
鲜血淋漓。
我猛地睁开眼。
2
周围是熟悉的公寓,极简装修风格,米色窗帘压下来,遮住落地窗外的光辉。
我下床喝了口水,捧着暖乎乎的水杯,有点出神。
离开那本书已经三个月,还是摆脱不了那段日子的影响。
每每梦里,闪过狰狞血色与溅落的皮肉,都忍不住心悸。
穿书本是我和系统在闲暇时刻的交易。
它给我钱财,我帮它走过女配的剧情。
穿书,与皇帝青梅竹马,救下东厂都督,遇到女主,失去一切,然后,被凌迟处死。
一切都很顺利且正常。
——除了我。
我对书里的人物,付出了真实且热烈的感情。
我忘不了皇帝哥哥幼时带我爬树,捏着我的鬓角告诉我:「幺幺,哥哥会宠你一辈子。」
忘不了救下那个小可怜时,他满是脏污的脸微扬,如星如月的眸子闪着碎光。
他说:「小姐,奴才将来一定会报答您。」
那段岁月又开始占据我的思绪,纷纷扰扰,像秋日的合欢,处处透着凄凉。
我想,我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3
心理医生是我大学时候的学长。
他冷静认真地听完我的故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听起来,你遭遇了背叛?」
他抬了抬金丝眼镜:「既然被背叛伤害,就要把背叛忘掉,或者寻找新的情感寄体。」
他认为,我需要找到新的情感载体,才能缓解被背叛的痛苦。
走在跨江大桥上,我兀自出神。
家人都在国外,西式教育下,只保持必要沟通与联系,我不觉得找他们可以缓解我的心理状况。
我需要交新的朋友。
4
我决定去酒吧。
吊带、热裤、烈酒,一套下来,我的眉间染上坨红,脑袋也晕晕乎乎起来。
摇摇晃晃想去卫生间,身子一歪,被周围一人扶住。
抬头看——
血液凝固,像被淋了冰水,从头到脚都清醒过来。
男人一身西装,好看的鼻梁挺翘,眉峰微蹙,看向我的眸子清凉,带着笑意。
这都不重要。
重点是,他的长相和书里小可怜一模一样。
我猛地抽回手。
稳定下心神:「不好意思。」
然后急匆匆地离去。
5
再看到那个长相,我的精神状况更差了。
躺在浴缸里,被酒精麻痹的大脑清醒过来,恐怖地发现手腕被划出了一道口子。
很浅,很轻,依稀可以看见紫色血管涌动——
我听见了系统熟悉的机械音:「你的自残,已经违背了我们签订合约的初始意愿。」
我低着头,用浴巾裹住伤口,小声道歉:
「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这样。」
后面是长时间的寂静。
好半晌,系统才出声:「其实不只是你,书里的世界也发生了一点变动……靠我们已经维持不了基本运转。
「你的心理状况不算可观,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回到书中世界……」
「不必了。」我毫不犹豫地拒绝,「回去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系统沉默好久,直接消失不见。
我重重叹了口气。
6
更惊恐的事情在后面。
那个长相酷似小可怜的男人,居然搬到了我家对面。
还敲门给我送了个礼盒。
「初来乍到,请多多关照。」
他笑得自然,额前碎发随风微荡,晃着如星的眸子。
我手里的玻璃杯掉到了地上。
碎了。
碎片四散,扎进我的心脏。
饶是我再愚钝,也感知出了不对劲。
叫出系统,我问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系统说得有些艰难:「我们还是希望你可以选择回去……」
过了好一会我才明白,怒火一下子蹿上来:
「你搞的鬼?
「你把他们的脸变成那副样子?
「这是在逼我回去,不然就毁掉我的意思吗?」
系统好半刻无言。
我重重闭上眼睛,突然抬手摔了茶几上的餐盘。
玻璃片扎进我的脚底,痛觉清晰,我却恍然不知。
这两日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时常睁眼,看到自己站在阳台边缘,朝着天空大张手臂——
我努力冷静下来问它。
「你想让我死,是不是?」
「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协助我们稳定世界秩序。」
我捂着胸口,急促喘息着,眼睛瞪得猩红。
却突然泄了气。
无边血色侵压下来,眼睛痛得厉害,像要爆炸。
我捂着脑袋,盯着雪白的大理石地面,低声喃喃:
「你们不如直接杀了我……」
7
我又去找了心理医生。
告诉他所有的事,然后问他:「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他沉思着,指尖无意识地勾着钢笔,转了一圈又一圈:
「如果回去,你想做什么呢?报复他们?」
我低着头,咬着嘴唇:「我也不清楚……」
他笑了下:「其实,你并没有多恨他们吧。
「我猜,那个系统有什么不让你那么痛的方法?」
是的。
第一刀落下前,系统就带我离开了。
我只看到刀刃划过皮肉。
「这与现在有什么关系?」
我很疑惑。
他淡淡地告诉我:「生理上没感受到足够的痛苦,心就不够硬。」
他摊开病历本。
「我觉得你可以回去。」
「为什么?」
他将病例推到我跟前,指尖在「治疗」那一栏点了点,空白如雪:
「看到了吗?虽然你对经历很坦诚,但在如何治疗方面,却很消极。
「你心底,其实并不愿意去解决。」
「怎么可能……」
「别急。」
他温柔地打断我的话:「我的意思是,其实你心底,并不愿忘掉那段回忆,对吗?
「你不想忘,你觉得按照你们幼年的羁绊,与曾经相处的情谊,他们不可能对你那么残忍。
「你把一切的错处归咎于系统,抑或是剧情的控制,所以这样粗暴简单地死去,一直不甘心,对不对?」
我愣住了,坐在那里,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那句「不甘心」?
不甘心人生就这样被机器操纵、不甘心情谊被剧情击穿个稀碎、不甘心真心换来血淋淋的刀刃——
是这样吗?
我茫然地睁着眼睛,半晌后,呆呆地问:「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做?」
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后,是闪着微光的、锐利的眼。
他说:「回去。
「既然系统做了让步,你就回去,改写剧情,真正打开心里的结。
「更何况——」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
「你也可以回去看看,没有了剧情的掌控,他们还会不会对你残忍至斯。」
8
系统帮我安排了一个宫女的身份,长相与原本一模一样。
时间线回到了我死后三年,宫里新人进旧人出,我竟都不认得。
被派去伺候云思阁的虞美人。
不受宠,倒也清闲。
贴身宫女劝她争宠,她总是摇头:
「伴君如伴虎,饶是安福郡主那般尊贵,还不是命丧黄泉……」
「娘娘慎言。」
宫女紧张地打断她的话:「陛下不许宫里提起安福郡主,娘娘可不要犯了陛下的忌讳。」
安福郡主是我从前在宫里的身份。
我添炭的手顿了下,小心翼翼地探头询问:
「姑姑可知,陛下为何不许提起郡主?」
「你这丫头多嘴什么……」
「无事。」虞美人宽和地笑笑,「咱自个儿叙话,你且说就是。」
那宫女只得叹气:「当初郡主因得罪赵贵妃而死,可郡主去了,陛下又莫名其妙冷了贵妃数月,最后贵妃娘娘脱簪戴罪,在紫宸殿前跪了三日方好。
「那日宫宴上,曲嫔不过提了句安福郡主骄纵,便被陛下当众杖毙,自此无人敢提。」
「也是。」
虞美人拿起手里的绣活,感慨道:「我们以后也要注意些……」
后面她们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心里乱糟糟的。
当初我无意打碎赵贵妃的玉镯,皇帝哥哥急匆匆赶来,原本宠溺的态度大变,当即下令把我关进天牢,当晚便下了凌迟的旨意。
——明明晨起,他还握着我的手,替我簪上鬓角的山菊。
短短时间判若两人,让我怎么能接受?
我更愿相信,他是被剧情控制着,不得已才对我这般残忍。
9
「岑氏女无德,冲撞贵妃,不敬皇帝,处凌迟之刑……」
皇帝哥哥背着手,穿着明黄色朝服,冷淡地瞥过牢房。
无视我的哭嚎与挣扎,淡淡吐出一句:
「幺幺,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朕会给你立个牌位,年年祭奠。」
他握住太监递过来的烙铁,泛着红光,滋滋作响。
一步步,朝我走近。
然后抬手,摁上去。
皮肉焦煳,夹杂着我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猛地睁开眼。
半晌,后知后觉,摸了下,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举着灯笼出去,在御花园青石板路上。
独自在玉湖前站定,我放下手里的灯笼,蹲下去,将手指探进湖水,冰冷彻骨。
刚刚梦里的的混沌清醒了些。
我决定回来的时候,特地跟心理医生说了。
他拆开一个暖宝宝,贴在我的手腕,遮住那难看的疤痕。
「你不是抑郁,你没病,懂吗?」他抬了抬眼镜,「你只是,把自己逼得太狠。
「回去看看,然后,把心结解决掉,你会恢复正常的。」
湖面波光粼粼,我仰着脑袋,看天上璀璨的繁星,然后伸手,指尖触碰到浅黄色的光晕——
视野内出现绣着蟒袍的红衣。
瞳孔一下子紧缩,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进湖里。
扑腾着浮上来,抬眸看见泛着阴冷的狐眸。
——程煜,我十三岁从冷宫救下的小可怜,看着他成为东厂都督。
后来也是他,红衣胜火,指腹拈着刀刃,泛着寒光,寸寸剜下我的血肉——
我打了个哆嗦,决定先上岸。
快要游到岸边,指尖搭上青苔,刚想爬上去就听见程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不知死活。」
他抬靴,蹍在我的手背。
靴上的骨钉泛着银光,陷进我的血肉——
「阿煜!」
我失声叫了出来。
终于吸引来了程煜的目光,低头瞥了一眼。
就那一瞬间,他的呼吸乱了。
10
我知道自己倒霉,但没想到会这么倒霉。
出来透个气,就成了程煜的笼中雀。
被他关在东厂侧房两日,闻着东厂用来遮盖血气的熏香,连做两日噩梦。
我终于沉不住气,拽住来给我送饭的宫女:
「你们督主呢?」
她吓得一下子跪在地上:「姑娘慎言。」
我揉了揉额头,发觉这样不太合适。
我现在不是大庆的安福郡主,只是一个小宫女,还是被程煜囚禁的阶下囚。
我换了一种问法:「那你知道,督主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什么吗?」
那宫女小心翼翼地瞥我一眼,眸光中露出几分怜悯:
「姑娘与安福郡主长相相似,被督主看中,福气还在后头。」
「他为什么要找和安福郡主长相相似的人?」
「姑娘……」
一粒石子飞来,击中宫女的腿弯。
她一下子趴俯在地,弓着背,不住求饶,吓得直打哆嗦。
「本督不留多嘴之人。」
房门倏地大开,程煜散着长发,缓步走进来。
一身红衣,头顶束了盏玉冠,狐狸眼微眯着,眸色寒凉。
我直着背,仰头看着他。
一时间,呼吸都清浅了些。
他走到我跟前,用力掐住我的下巴,失神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可真像。」
他兀自嗤笑了声:「你家主子为了寻你,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听不懂,缩着身子,没说话。
程煜俯身,离我近了些。
指尖覆在我的脸颊,像一条流窜的,阴冷的蛇。
「你主子也有点本事,底下人都查不出底细。
「本督是想弄死你的。」
他的指尖下移,摸到我的脖颈,然后环住——
我下意识屏住呼吸。
「可你这张脸,生得是真好。」
程煜痴迷地巡视着我的脸,从上到下,一处不漏。
手掌不自主松开,去摸我眼角的痣和额头的疤痕。
「本督从未见这么像她的人。」
我怯怯地抬头:「都督是说,我像安福郡主吗?」
「能有几分像她,是你的福气。」
程煜垂下手臂,用帕子擦了下,随手掷在地上:
「好好保护你这张脸,等什么时候不像她了,就是你的死期。」
11
「我怎么觉得,程煜变得奇怪了?」
我跟系统说着话,不由自主流露出苦恼。
「之前,他不是这样的。」
冷宫里与野狗抢食的小太监,狼吞虎咽地吞食着从狗嘴里抢下的发霉的馒头。
瘦小的身子蜷缩着,抬眸看见我的锦绣衣着,怯弱又卑微地舔去手心的馒头屑。
饶是被系统催促着来走剧情的,我也看不下去。
上前,将披风解下来,盖在他身上,摁住他颤抖的身子:「以后就跟着我吧。」
我牵住他满是污垢的手。
程煜很乖。
饶是后来做了东厂都督权倾朝野,铁血手段惹得朝野忌惮,被冠名「活阎王」。
在我这里,他都乖到无可救药。
经常散着头发靠在我的膝盖上,手臂环着我的腰身,懒洋洋的,听我给他唱儿歌。
所以后来,他为了赵妩宁生生剜下我的血肉,我才会如此难以置信。
毕竟这前后的反差,着实太大了。
我宁愿相信,他是被剧情控制了才会如此。
系统好半天才回复:「已经过去三年,应该会有变化。」
「是的。」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程煜该是一个什么感情。
他杀了我,血液四溅,红绸瓢泼,我该恨他……可一想到他可能是被剧情操控着,就恨不起来。
甚至有时还会想,他被剧情禁锢在躯壳,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亡,发疯一般咆哮狰狞,却始终无可奈何,会是多么痛苦与悲悸?
系统突然问我:「那万一他不是被控制呢?」
「不可能!」
我回答得毫不犹豫:「他绝不会那么对我!」
系统不说话了。
12
程煜让我陪着他吃饭。
我低着头,僵硬地直着脊背,看着程煜抱着漆红色牌位,温柔地说着话,不时低头,认真又虔诚地吻上去——
我觉得毛骨悚然。
忍不住小声问:「您很怀念郡主吗?」
程煜夹菜动作顿了下,冷声说:
「话那么多,是想死吗?」
我一瞬间噤声。
程煜淡淡瞥我一眼,视线转到牌位之上。
表情突然惶恐。
弓着身子,抱着牌位不住求饶。
「小姐,我不是故意吓您的,是那宫女太多话。
「我以后一定不在您跟前说这些,小姐,您理理我?
「今夜小姐能不能来看看我?一面就好……」
他痴缠地抱着牌位,脸颊轻轻蹭着上面的红漆,一下又一下。
像极了幼猫舔舐母猫的毛发,依赖的、认真的渴望回应。
我不自觉捏紧手指。
「他的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你有必要说别人精神不正常?」系统磁性机械音响起,「先管好自己吧。」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
程煜眼底的青黑未散,整张脸泛出惨淡的白,胭脂勾勒的唇色浓艳,平白添了抹惊悚。
他的精神也隐约不太正常。
裸露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丑陋的疤痕。
三道,交叠环绕,像扭曲的剧毒蜈蚣,让人心惊。
原来,被剧情压垮,心理备受折磨的,不止我一个。
我闭了闭眼,突然有些悲哀。
忍不住喃喃自语地唤他:「阿煜……」
程煜夹菜的动作顿了下,筷尖肉片颤抖片刻,落下晶莹汤汁。
过了很久,他拿袖子,小心翼翼擦掉牌位上溅上的水滴:
「装得可真像,倒叫本督真的觉得她活过来,在说话。」
他的嗓音淡淡。
「可惜了,本督不信鬼神之说,你莫要再费功夫。」
他看向牌位,眸光很浅。
「人死了就是死了,活不了,也没人能代替。」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您为什么还让我在这儿?」
「你这刨根问底的性子真像她。」
程煜喃喃自语:「这声音听着,也不叫人生厌。
「她死了,总要许我寻个盼头,她的牌位,和她相似的人,才不至于把她忘了。」
程煜抬头看向我,眸光破天荒地,露出点缠绵。
「你是真的像她。」
「眉眼、声音、语调、性格,哪里都像。
「若不是我看着她在怀里咽气,就真信她回来找我了。」
程煜突然嗤笑了声。
「也是本督想错了,她要是回来,一定拿把剑捅死我,哪像你,缩得跟个鹌鹑。」
他抱着牌位起身,一甩袖子。
「滚吧。」
我还没等说话,就被小太监推搡着带出去。
我回头看最后一眼。
程煜背对着我,侧脸贴着牌位,声音小小的、细细的,像初生的幼崽。
「小姐,阿煜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回来看看我可好?
「我盼您好久了……」
13
程煜上位之路非一帆风顺。
虽在我跟前乖得要命,可也是朝堂人人恐惧的「活阎王」。
那日他带着东厂血洗礼部侍郎府邸,下属当着我的面拉走侍郎家的二小姐。
我血气上涌,即刻晕了过去。
醒后大门紧闭,让人传话给程煜。
「督主羽翼渐丰,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划清界限,两不相干。」
程煜得知,披着荆棘,光裸着上身,在我府前跪了三日。
任由百姓指点、官宦嘲讽也丝毫不曾移开半步。
大雪倾落在他鲜血淋漓的脊背,苦寒侵入骨髓。
我不得不开府迎他。
殿内烛火辉映,我板着脸问:「督主是在逼我妥协?」
他虚弱笑笑:「怎么敢逼小姐,只是盼望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怎么打骂都行,就是别不要我。
「我只有小姐一个了……」
那时,他卑微低着头,俯在我的膝下,像条狗一样哀求着我的怜悯。
——与如今的神情如出一辙。
恳切地抱着牌位,许着不切实际的梦。
14
我好几日都未见过程煜。
安静地待在东厂里,看着窗边探出的迎春。
细小琐碎的嫩黄色,娇俏如同春日仙子。
程煜的东厂里,几乎种满了这种不值钱的野玩意儿。
因为我喜欢。
他加冠那年,我擎着一束迎春,站在他跟前,笑意盈盈地告诉他:
「这花生机勃勃,你也要像这般才好,莫要一天到晚,身上净沾了死气。」
我敲了敲脑袋。
睡在东厂,梦里都是审讯恐怖的叫喊,夹杂着血色狰狞。
我几乎夜夜睡不好,脑袋也恍惚起来,眼前时常出现曾经的人,曾经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决定出去散散心。
推门出去,转过侧边廊柱,见脚步踢踏,一片灯火通明。
众人神色俱都紧张,神情肃穆地盯着大门。
程煜昏迷不醒,被人背着送进来。
面色惨白,发丝垂到腰侧,袖袍那里满是血,空气里弥漫着血腥。
我不由自主地攥紧掌心。
15
程煜被人刺杀,命悬一线。
被请来医治的太医无可奈何,惧于东厂众人威胁,只得止了血,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物。
「剩下的,全靠督主自己撑过去。」
我站在廊下,遥遥看着,指尖不由自主地扒住漆红的廊柱。
捂着胸口喘息片刻,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我去厨房,做了道桂花羹,刻意多放了两勺糖。
程煜嗜甜。
刚来我身边时体弱,时常生病。
我就下厨做桂花羹,加上足足的糖,把药的苦涩都盖过去。
他总是像头小狼,乖乖的,将桂花羹喝到见底。
然后仰头,露出因生病湿漉漉的眼睛,求着我的抚摸。
桂花羹袅袅泛着热气,我端着托盘,走到程煜房前。
那下属没有阻拦。
只是叮嘱道:「学着安福郡主,多说些督主爱听的。」
我抿唇应下。
程煜脸色很白,躺在床上,几无血色,指尖搭着棉被,无意识地拽着。
我走过去,静静看了他片刻,倾身,用帕子擦掉他额头的汗珠。
手腕突然被他攥住。
程煜歪着头,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吐出:
「小姐,我错了。
「求您来看看我……」
手腕被他勒到青紫,我被他拽到床边,腰身弯下去。
鼻尖撞到他的额头,我惊呼出声:「阿煜!」
程煜凑上来,像头小狼,自顾自找着领地。
咬住我的下巴,啃噬,舔弄。
不疼,麻麻的,身体忍不住颤栗。
一时分不清他到底醒了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我给你唱歌,阿煜乖乖睡了,好不好。」
程煜没动,闭着眼睛呜咽着。
眼角流出泪,擦到我的衣衫。
我顺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唱起了之前哄他的歌谣。
房间很静谧,掺杂着百合香,床帏上的银链子细碎的摇着。
程煜的声音也渐渐小起来,最后拽着我的袖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我擦掉他额前的汗珠,看着他腰腹处的血,叹了口气。
太医进来,给他重新包扎。
乱哄哄忙作一团,我躲在角落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走了。
16
第二日,醒来看到程煜披着外袍坐在床边。
我眨了眨眼:「督主有事?」
程煜看着我眼底的青黑,沉沉的嗓音吐出来:
「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
我已经无所谓了。
自从生病后,就再也没睡好过。
昨晚被程煜惊着,竟意外想起些他之前的事,更睡不着了。
程煜的目光在我脸上巡回片刻,垂下去,指尖摩挲着青瓷白碗。
里头盛着已经凉透的桂花羹。
他问,「这桂花羹是你做的?」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做?」
「督主觉得呢?」
我深吸一口气,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您说不信鬼神,可焉知这世上,没有转世往生?」
我就是她。
说得很委婉,但程煜是能听懂的。
他的身子已经僵住了。
硬硬的,像块木头,眸光也散开,直愣愣的,没有焦距。
半晌后,他沙哑着嗓音开口:「本督从不信鬼神……」
声音突然停住。
我撞进程煜漆黑的眸子,盛满痛苦与悲伤,还有浅淡的期待。
我眨了眨眼,想抬手摸一下他的脑袋。
没等碰到,程煜把头偏过了。
他落荒而逃。
肩上的外袍掉下来也顾不得捡起,急匆匆的,不敢回头看我一眼。
我靠在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17
后面程煜待我极好。
衣食住行样样顶尖,东厂里说一不二。
但他却躲着我。
有时候花园里远远碰见了,还急匆匆地躲在假山后,趴着蹲着,姿势滑稽得很,只为不让我发现。
属下都面面相觊。
我也没办法。
宫女替我抱了只兔子,我蹲在花园里哄着它,挠着它的耳朵。
抬眸看见程煜穿着暗红色蟒袍,指尖捻着佛珠,神色沉重地朝我走来。
身后还跟着几个大臣。
我顿了顿,装做若无其事,继续喂着兔子吃东西。
许是太过心烦,等发现我的时候,已经避之不及。
他捻着佛珠的手停顿下来,身体僵在原地。
我起身,冲他浅浅笑了下,俯身行礼。
他上前扶住我,神情复杂:
「不必。」
大病初愈,他的脸色灰白,胭脂勾勒的唇色艳红,愈发衬出惨淡。
触电一般,松开我的手臂。
眼睛甚至不敢看我,里面盛满无措、慌乱,还有质疑。
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我,但仍然留了一丝希望。
我突然感到心酸。
18
刚想说什么,就被一声讽刺打断:
「呦,本宫这是,扰了郎情妾意?」
我僵住了。
这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赵妩宁。
这本书的女主,被皇帝哥哥和程煜护在掌心的心尖尖。
她戴着金丝九凤钗,眉色如黛,唇脂鲜艳,姣好的眉眼上盛满讽刺与不屑:
「想不到督主一个阉人,竟也有心搞花前月下的玩意儿。」
她往前走了两步,护甲挑起我的下巴,神色幽幽。
「这张脸,让本宫瞧着极为不爽,不如赏你两巴掌,解本宫心中郁愤。」
我求救的目光瞥向程煜。
他拉着我的肩膀,护在我身前:
「她是本督主的人,娘娘要撒气,还是另寻他人吧。」
「若本宫偏要呢!」
程煜神色阴沉下来,周身弥漫着血腥的气场。
「赵贵妃——」
赵妩宁不理他,冷笑一声:「怎么,以为找到像极了的替身就能赎罪了?
「她已经死了,被你亲手弄死的,凌迟!
「程煜,你假惺惺的做派,可真让本宫觉得恶心。」
说完,暗卫蹿出来,抓住我的手臂。
程煜脸色越发难看,甚至染上了几分阴鸷。
东厂的人和赵贵妃动起了手。
场面不算血腥,但十分混乱,我被摁在一旁跪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程煜把刀架在了赵贵妃脖颈。
手指微微一抖,寒光立现,赵贵妃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
他们被迫停下。
赵妩宁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你杀啊,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程煜脸色未变,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
禁锢的手腕被松开,我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往前倒去,跌在了地上。
跟前突然出现明黄色、绣着金龙的皮靴。
19
明黄色朝服,在阳光下闪着熠熠光晕。
剑眉星目,坚毅的五官是与程煜完全不同的漂亮。
——我的皇帝哥哥,萧澄。
他冲我伸出手:「起来。」
我混沌地把指尖搭上去。
萧澄揽住我瘫软的身子,看向程煜,眼底闪过不耐。
「闹成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赵贵妃一下子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求您替臣妾作主。」
与刚刚和程煜硬刚的样子大相径庭。
她软着语气,带着哭腔跟萧澄诉说了经过,最后委委屈屈地抹着眼泪求他作主。
萧澄倒是没有看她。
他瞥过我的脸,愣怔了下,语调随即暗下来:
「长得还真是极为相似,难怪爱卿金屋藏娇。」
他带着薄茧的手擦过我的脸颊,缓缓摩挲:
「这人,不如就交给贵妃处置。」
「陛下——」
「爱卿别急。」
萧澄笑道:「朕那里,还有几封幺幺写给你的亲笔信。」
「拿那些信跟你换可好?」
程煜的身子瞬间顿住了。
原本阴沉的脸停滞,眸光几番变换,在我身上停留多次,满是复杂。
我大概能猜到结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好。」
我闭上眼睛。
那信,是当初他外放治理水患,我心忧着急,写了多封信笺以表相思。
那时候着急了,里面甚至有些露骨坦白的爱慕之语,自己也觉得不妥当,也没寄出去。
程煜知道这些信,多次哀求想看都被我搪塞过去。
如今被萧澄用来当作威胁的工具。
一个不明身份的女子,和充满她真心实意、又期待已久的情书。
我不怪程煜将我丢出去。
只是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20
赵妩宁将我带了回去。
萧澄在的时候,她颐指气使,不停让我端茶奉水,不让歇下一刻。
萧澄在看书,她就贴着他的背,喂葡萄,一下又一下地撒娇,咯咯的笑声清脆娇俏。
逼得萧澄点了下她的鼻尖,让她安静些。
她噘着嘴,好看的眼睛水汪汪的:「陛下可是厌了宁儿。」
声音像清脆的黄鹂鸟,又婉转似水晶,女人都忍不住心动。
——直到萧澄离开。
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失。
盘腿坐在榻上,冷着脸,很是疲惫地,一下又一下揉着太阳穴。
她叫我过去:「你是谁的人?」
我干巴巴地回复:「谁也不是。」
赵妩宁盯着我看了片刻,指尖摸上我眼角的痣:
「这张脸可真像她,本宫都分辨不出来。
「别怪本宫没提醒你,离陛下和程煜远着点,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
她苦笑了声。
闭上眼睛,素白的指尖撑着额头。
「如果他们两个主动找你麻烦,就选程煜,至少死不了。
「记住了,一定一定离陛下远一点。」
说完,她挥挥手,不耐烦地让我出去:
「本宫该说的都说了,滚吧。」
21
萧澄不在的时候,赵妩宁并未过多为难我,大多时候是当我空气,眼不见为净。
我偷偷溜走,去了朝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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