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农耕世家,祖祖辈辈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与一般人家相比,只要条件允许,总体上酷爱读书。
从我高祖那辈算起,家族的辈份用字先后是“君子之德立,汝思继敬修”。所以,我高祖公的辈份是“君”字辈,曾祖公的辈份是“子”字辈,祖公辈份是“之”字辈,父辈的辈份是“德”字辈。到我这一辈则是“立”字辈,我的下一辈是“汝”字辈。
虽然是耕读之家,但我家四世高祖曾经做过四品知府,并蒙受万历皇帝的诰封,所以,家族延续下来,还是保留了一些家规家风的。比如儿女子孙的冠名权,有祖尊祖,无祖尊父。在我们家,一般来说晚辈是没有自行起名权的。
我高祖公讳名璧君,又名璧光。高祖璧公育有二子,分别是讳名元秀、元美,选自司马光《知永兴军谢上表》中”山川秀美,土地膏腴“之句,寄托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其中,元秀是我曾伯祖公,元美是我的曾亲祖公。后来,太上爷又收留了一名继子,干脆就以元继为名。
清朝末年,曾伯祖元秀考中了秀才,为门庭添了些许荣耀。高祖公过世之后,曾伯祖元秀公成为家族掌门人。
元秀公认为,人要秀美,始于端正;端正之人,方能成为干(榦)才,才能成为国家的栋梁砥柱。于是,元秀公借光绪年间修谱之机,将元秀之名改作伯端,辅字子正。从此,伯端成为曾伯祖的正式谱名,子正则为曾伯祖公的表字。
曾伯祖居家掌门,在家族内学问又高,于是,为子孙起名就责无旁贷了。
曾伯祖公按照五行之说,到祖公之字辈上,名字应当旁木。因此,他为自己的独子起名曰“之榦”,我的祖公名曰“之栋(字华容)”,叔祖公名曰“之柱”。
在古建筑中,“榦”是厅柱,“栋”为梁柱,“柱”则墙柱,作用是渐序分明。可见曾伯祖公对于其亲子、长侄、次侄,从起名上的寄望上,其亲疏厚薄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
先祖对于血脉的近密远疏,还可以从曾叔祖三个儿子的起名中,看得更清楚一些。
曾叔祖元继是继子,生有三个儿子,从血脉上来说,当属曾伯祖继侄,他们的名字分别是“之桂”、“之楷”和“之桐”。“桂、楷、桐”的材质,自然是不能承担“幹、栋、柱”的。显然,从寄望值上来看,是一个不如一个。
在我曾伯祖公在世的时候,他的“德”字辈孙侄有些已经诞生。在“德”字辈上,按照五行理论应当旁金,所以“德”辈的名字都旁金字旁——之榦独子曰德鑫,之栋长子曰德铭(字铸九),之栋次子曰德錄,之柱独子曰德钧。
当然,曾伯祖对元继祖的德辈子孙,也是都预留了名字的,均为金旁。一旦出生,便可依序领用,无须再起。
曾伯祖过世后,之桂公、之楷公、之桐公的儿子相继诞生。然而此时,世事变迁,农村土改队来了。“桂、楷、桐”三祖公在土改队循循善诱下,与抚养他们的原生家庭渐行渐远,对曾伯祖预起的名字弃如敝屣,演变成了一个新的阶级。于是,在德字辈名字上也有了一个新的序列,如“德发”、“德有”、“德富”等,寓意“得发”“得有”“得富”的新心态……
共和国建立之后,运动叠发,穷人成为社会的主人。此前但凡出身富裕家庭的人,都须夹着尾巴做人。
此前曾伯祖那种“国家栋梁”、“铭錄青史”的初心,显然已被时局淘汰。在我们这样的家庭,收敛、内涵、低调、卑谦、藏真,重新融入新的群体,成为一种迫不得已的现实考虑。
此时,德錄——我的父亲,已经脱胎成了新中国学校的校长,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文化人。于是,为“立”字辈和“汝”字辈起名的义务,自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旧的家训所形成的共同价值观已经被肢解,各个家庭已经分化,尤其是"继"祖公那一支家族,事实上已经与我们产生了严重隔阂,一家独长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所以,父亲起名,也只限于伯父和我们两家了。
于是,伯父德铭家的三个大哥,父亲依次为他们起名为“谦”、“敏”、“彬”。大哥名字叫守谦,但大哥没多少文化,风风火火,狂言妄语,这个名字终也未能守住这个谦字;二哥的名字叫立敏,取意是“敏于行而慎于言”,后来的成长证明却是既不敏行也谈不上慎言,到文革时,干脆就改名叫立民了——立足农民而已;三哥名字叫彬,取自《论语》“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可我的三哥连初中也没有念完,彬彬有余,文质不足。因此,这些内涵的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基本上是浪费了。
在我家,我是兄妹四人。等我上学时,已经是文革三年。当时,时髦的起名多是跟风运动,什么最革命就起什么名,一时学东、爱民、红卫、向红、立新一类的名字满天飞。但父亲给我们起名,还是相对隐含一些。父亲作为走资派、当权派正在接受批斗,在起名上首先当然要做好自我保护。
我原本要起的名字叫“采和”,采是采集的采,和是和为贵的和。然而,这个名字很冒险,当时正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它很容易被人与八仙蓝采和混淆在一起。于是,父亲取其寓意,然后与时境结合,另取了一个“立群”的名字——立于群众之中,这既与党的群众路线毫不相悖,也与采和的寓意相合。
我大妹的名字叫立弢,矢服谓之弢——《小尔雅》。弢即弓套、袋子的意思,含义同韬,引申过来是藏起来、不显露的意思,父亲起名的寓意是”慧于心而秀于言,质于内而形于外“。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但是,多数人是不认识这个字的,自然更不知道它的寓意所在。于是,为了照顾多数人的辨识度,班主任老师强行把“弢”变成了“涛”,立涛这个名字被大妹用了一辈子也没有更正过来。
我二妹的名字本来叫“涵”,与大妹的“弢”具有相近的寓意,是涵容涵养、内秀于中的意思。但在二妹上学时,恰遇一个女英雄人物叫向秀丽,母亲经不住时代的诱惑,于是让二妹借用了英雄的名字,秀丽也就伴随了二妹半生。
父亲给我小弟起的名字叫立凡,《后汉书·崔骃传》曰:“盖树高靡阴,独木不林,随时之宜,道贵从凡。”弟弟的名字与我的名字,寓意有其相近的一面,都反映了父亲当时的内心变化。从先辈们的端正、君子追求,到祖辈的栋梁砥柱之志,到父辈们铭錄留史的梦想,直至”树高靡阴,独木不林,随时之宜,道贵从凡“的感叹,折射出来的既是我家冠名风格的变换,也是几代人价值观追求的退化,可谓”深将宠辱齐,往往亦凄凄”。风凄凄,雨凄凄,内心更凄凄!
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女儿诞生。父亲为其孙女起名“琬”,与辈份字“汝”字谐音相合,故称“琬如”。说文解字注:圭有琬者。圭是古代帝王在举行盛典时拿的一种玉器,圭首琬者,琬圭無鋒,故以治德結好。就是说,琬是上端浑圆而无棱角、具有柔和光泽的美玉,琬如者,如琬也。爷爷对孙女的寄托溢美,赫然如泄。
上世纪九十年代,侄儿诞生。父亲为孙儿起名曰瀚。瀚者,北方之海。爷爷寄望孙儿如大海般胸怀宽广,除去水分,便是翰林。侄儿后来不负爷爷厚望,取得学士后,又读硕士,这是后话。
纵观父亲为子女起名的历程,不难看出父亲一生崇尚中庸、反对极端的思想。他希望子女谦卑、隐涵、内秀、胸阔、近人、有礼的追求一览无余。这既是他内心的追求,更是他一生的写照。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处事温润,与世无争,低调博学。他为子女起得名字,既是给我们订立的标杆,更是留给子孙后代的一笔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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