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嘉善县有个书生姓刘名锡,才华横溢,不到二十岁就中了秀才,是县里有名的大才子,学官和同学都觉得他将来肯定大有作为。
崇德县有位大财主李克,家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听说刘锡才学出众,特意花重金聘请他到家里教子侄们读书。
刘锡不仅自己学得好,教书也是一把好手,治学严厉又循循善诱,李财主的子侄们都对他心悦诚服。
到了年底,刘锡要回家,李财主看刘老师教得这么好,希望他来年能够继续教学,并愿意先付一半定金。
刘锡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又尚未娶妻,母亲年纪大了,让老人家一个人在家,他一直不放心,如今挣了些银子,他打算回家聘个妻子,侍奉老母,然后再考虑其他。
李财主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已经想好了主意,把他请来说道:“先生是有什么后顾之忧吗?大丈夫应当志气高远,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才是人生快事,如果是担心老夫人在家无人服侍,我家里丫鬟婢女不少,先生可以选上一两个过去伺候老夫人。”
刘锡是青年才俊,志存高远,一直想着能多赚些银子,以后到省城乡试也能宽裕一些,听李财主这么说,立刻动了心,可是又觉得无功不受禄,这样好像不太好,所以一直没有点头。
李财主说道:“先生莫非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心里过意不去?哈哈,先生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以后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到时候再偿还就是了。”
刘锡被说中了心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李财主不等他说话,立刻叫出来二十多名年轻侍婢,请他挑选。
刘锡见这些侍婢个个年轻貌美,妖艳多姿,看了半晌也没挑出一个来。
李财主在边上看着都替他着急,再三催促,他才指着一个身穿黑色上衣、深红色长裙的女子说道:“就是她吧。”
李财主哈哈大笑道:“这个倒是性情温婉,但长得不如其他人,先生怎么选了她,不如再挑一个吧。”
说完,李财主就将一个身穿绿色衣裳、藕丝裙的女子,也送给了刘锡。
身穿绿色衣服、藕丝裙的女子婢女名叫湘瑟,身穿黑色上衣、深红色长裙的女子名叫琴心,两人都精通音律能歌善舞,深得李财主喜欢,湘瑟更被李财主钟爱。
挑好以后,李财主又把刘锡拉进屋里写了契约,对他说道:“如此一来,先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吧。”
接着李财主便让两人拜见刘锡,并且告诉她俩,从此以后刘锡就是她们的主人,让她们今晚就到刘锡房中伺候。
刘锡少年持重,面对貌美如花的两位美人,尽量约束自己,不敢稍有放纵。
启程回家时,他雇了两条船,让两位美人同乘一条,自己单独坐一条,两位美人主动找他说话,他也是能避则避。
刘锡祖上也曾是官宦之家,祖父曾做过分守道,因父亲早逝才家道中落,母亲出身名门,从小就对刘锡管束甚严,见儿子带回来两个妖艳女子,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你给我跪下,你在外面都干了什么?”刘母问道。
刘锡立刻跪下请罪,请母亲不要多想,这都是李财主听说母亲一个人在家操劳,让她们来照顾母亲的。
刘母训斥道:“胡说,我身体还好,挑水砍柴烧饭样样能做,哪用得着人伺候?你看她两个杨柳纤腰弱不经风,一看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是伺候人的人吗?
况且你学业未成,就想着软玉温香,必然消磨斗志,让她两个在家,外人看了会怎么议论,以后你在学官和同科面前会是什么名声?”
刘锡连连请罪道:“这都是李财主一片好心,儿子本来也不答应,可是他坚持要送,实在推脱不过。况且他送我侍女,也是希望我能继续去他家教书。”
刘母也是通透人,知道李财主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么做只是想留住儿子,但心里始终不高兴,让两个婢女住在别的房间,不准儿子轻易靠近。
刘母还是不放心,觉得儿子又不是圣人,整天面对两个美人,肯定会把持不住,所以元宵节刚过,就命刘锡赶赴李财主家。
其实刘母还有另一层心思,就是觉得湘瑟和琴心是李财主家的侍婢,出身低贱,况且也不知道两人和李财主之间是否真的只是主仆关系,而自己的儿子将来有远大前程,两人根本配不上儿子。
湘瑟和琴心心里明白,李财主把她们送给刘锡,不仅是希望他能尽心教授子侄们读书,更是知道刘锡将来一定能飞黄腾达,奇货可居,提前投资。
两人心里明白,在李府为奴为婢,即便深得主人喜爱,但总有年老色衰那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跟了刘锡即便是做个侍妾,也比回到李府好,因此照顾刘母尽心尽力。
刘母吃惯了苦,挑水劈柴都自己来,不轻易支使她两个,又担心两人闲着无事生出事来,所以空闲的时候就教两人读书识字,而且非常严厉。
两人跟着刘母读书写字,不必看人脸色,倒也过得充实自在。
一天晚上,刘母对两人说:“你俩也都是苦命人,要不是家里穷得实在没办法,哪个父母愿意让女儿为奴为婢。既然你们两个到了我家,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做锡儿的小妾,不如我帮你们找个好人家,你们也算有了终身依靠。”
琴心听了刘母的话沉默不语,湘瑟听了却是脸色大变。
回到房间后,湘瑟小声对琴心道:“我看刘相公器宇不凡,不可能穷困潦倒一辈子,肯定有一飞冲天的一天,主人把我们送给他,我们也算终身有了依靠。
刚才听老夫人的意思,肯定是觉得我们出身低贱,容不下我们。我本来想着即便给相公做小妾也无妨,可要是让我嫁给那些贩夫走卒瓦犬土鸡,姐姐愿意,我可不愿意。”
其实也能理解,两人虽然是侍婢,但也有心气儿,以两人的才貌,要是嫁给贩夫走卒,这落差也太大了,肯定不甘心。
琴心本来没多想,听了湘瑟的话,觉得非常有道理,不禁潸然泪下。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想越发愁,越想心里越苦,一晚上没睡好,没过几天,两人就都病了。
刘母不明缘由,立即找了郎中来诊治。郎中说两人是心情郁结忧郁成疾,是心病,开了几副药,吃了也不见好。
琴心倒还好,吃了药后有所好转,湘瑟的病情就比较重了,一连病了三个月,眼看就不行了。
湘瑟躺在病床上对刘母道:“湘瑟出身卑贱,有幸能够侍奉老夫人左右,得老夫人教诲,恩比天高,如今再也不能伺候老夫人,这都是命。湘瑟虽然只是奴婢,但也知道从一而终,我死以后,希望能葬在刘氏祖坟旁边,我三生三世都会感激老夫人的。”
接着又对琴心道:“姐姐要保重身体,不要学我,死了可就什么盼头都没有了。”
湘瑟说完,撒手人寰,琴心伤心欲绝,哭昏了过去。
刘母这时才终于明白湘瑟的心思,也非常伤心,按照湘瑟临终遗愿,将她葬在了刘氏祖坟旁边。
刘母本打算捎信把这事告诉儿子,但又怕儿子为此分心,就没有告诉他。不过刘母也知道了琴心的心思,断了把琴心另嫁他人的心思。
刘锡在李财主家安心教书,薪资比之前增加了一倍,李财主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两人亲如兄弟。
这年初秋,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一天晚上,雨停了,乌云散去,半片明月穿梭云间,刘锡还没有睡,闲来无事仰望天空,不知不觉念道:“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念完之后笑了笑,摇头说道:“怎么突然有此感慨?”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轻声说道:“相公也知道这闺中孤苦?”
刘锡大吃一惊,这里应该没有其他的人才对,赶紧回头看去,竟然是湘瑟站在灯前。
刘锡更加吃惊,慌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想念旧主人,逃回来了?”
湘瑟走到刘锡跟前,满面愁苦,然后停住脚步施了一礼,说道:“不是的。”
随后,她把自己抑郁成疾而死的事告诉了刘锡,并且说在地下因为始终没能侍奉刘锡而深感遗憾,地府看她可怜,放她自由,她随风飘到这里,以了生前未遂之愿。
湘瑟说完已经泪流满面,趴在地上痛哭不已。刘锡听了原由,赶紧让她起来。
接着刘锡说道:“听你这么说,实在是可怜,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害了你。不过我有母命在身,不能接纳你,你还是到别的地方转世投胎去吧,回家之后我会去你坟上吊唁。”
湘瑟听他这话,收了眼泪正色道:“相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生前尚且不敢辱没了相公,如今已归黄泉,又怎敢有这种邪念?我来这里只是想侍奉相公读书,弥补生前遗憾。”
刘锡见劝不走,又觉得她实在可怜,就把她留下了。
从此以后,湘瑟就待在刘锡身边,刘锡熬夜读书,她就帮忙备茶剪烛,刘锡磨墨挥毫,她就在旁边看着,刘锡跟她说话,她就正色以对。
夜半时分,刘锡读书读累了,湘瑟就为他铺床,刘锡睡着后,她就为他收拾书卷,炉中火小了,她就为他添柴。
刘锡让她去休息,她答道:“相公尽管高枕,不用担心我。”
早上刘锡还没起床,花屏案几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起床,湘瑟就服侍他穿衣洗漱,要是有人来,她就会消失不见。
空闲的时候,刘锡问湘瑟是谁家女儿家住哪里,湘瑟答:“我也是嘉善县人,和相公是同乡,父亲好赌败尽家财,把我卖到了外县,到李员外这里已经辗转了五家。我本来姓贾,湘瑟是李员外给我起的名字。”
这一段时间湘瑟对刘锡悉心照顾,刘锡已经对她有了情愫,现在知道她是同乡,感觉更加亲近。
重阳节这天,李财主大摆筵席,刘锡喝得大醉回来,屋里没有别人,只有湘瑟在。
刘锡趁着酒兴对湘瑟说道:“听说你能歌善舞,为什么不为我演奏一曲?”
湘瑟却一本正经说道:“不是我有意藏拙,实在是不敢以声色迷惑相公,这都是老夫人的训诫,要不然……”
刘锡已经喝得五迷三道,好像没听清湘瑟说什么,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刘锡好像又想起来昨晚的事,对湘瑟说道:“我昨晚喝多了,看到你如此美貌没有把持住,幸亏你提醒我,不然我就是那种轻薄浪子了。”
自此刘锡也知道湘瑟是正经人,对她越来越好。
自从有了湘瑟陪伴,刘锡烦闷时有人说话,诗兴来时有人跟他论诗作对,虽然一直没有踏过那条界限,湘瑟已经进了刘锡的心里,只恨她不能复生。
年底准备回家,刘锡听说府里学使对这一科非常重视,亲自下来做主考,便打算来年参加乡试,跟李财主告辞。
李财主随即大摆筵席为他饯行,又塞给他五十两银子。
临别时,湘瑟竟然没有出现,刘锡没有和她告别,心里一直惦念着。
回到家后见了母亲,刘锡得知湘瑟果然没了,琴心病还没好,扶着拐杖颤巍巍地出来迎他。
刘锡心里想着湘瑟,却不敢跟母亲说。
刘母一直为湘瑟的死耿耿于怀,对儿子说道:“今年乡试,你一定要用心应对,如果能中,收了琴心做妾也未尝不可。”
琴心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病立即好了一半,刘锡心里惦念着湘瑟,到她墓前祭奠。
在湘瑟墓前,半年的陪伴如在眼前,刘锡做了一首诗悼念:花月两无情,情痴仅见卿。不随流水去,忽傍彩云生。人既留余恨,天应鉴积诚。倘能回玉貌,来伴许飞琼。
回到家后,刘锡一直盼着湘瑟能够出现,可她始终没有再出现过。
很快到了乡试之期,刘锡毫无悬念中了举人,和同科们一起去答谢恩师,他们这一科的主考是嘉兴知府马崇道。
这天晚上,刘锡做了一个梦,梦到湘瑟穿得光彩照人欢欢喜喜来见他。
刘锡向湘瑟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湘瑟又羞又欢喜,轻轻说道:“相公的深情我永不会忘,听说相公中了举,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之前我想做相公身边的侍妾却不能,可是天可怜见你我有缘,以后我就是相公的正室。”
湘瑟说完就不见了,刘锡从梦中醒来,一直想不不明白湘瑟说的是什么意思。
等到刘锡去拜见恩师,当时有一位告老还乡的周知府也在场,听到刘锡的名字后大吃一惊,看着刘锡惊呼道:“真是咄咄怪事。”
和刘锡问他怎么回事,他却说:“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在座的都是读书人,说出来一定没人信。”
所有人都非常好奇,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才缓缓说,他儿媳妇不久前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女娃娃一生下来就会说话,对他们全家说,嘉善县的举人刘锡是她的丈夫,与他有婚约,一定不能背信。
周知府觉得哪有人一生下来就会说话的,不是妖就是怪,让家人赶紧把她溺死。可是儿子和儿媳妇不忍心,劝住了他。如今听到刘锡的名字,籍贯和姓名都吻合,这难道不奇怪吗?说出来大家肯定都不会信。
刘锡顿时想起了湘瑟托梦说的话,又惊又喜,随即请恩师为他做媒,将周知府的孙女嫁给自己。
嘉兴知府和周知府都觉得刘锡这是疯了,坚决不答应,刘锡只好把和湘瑟的牵牵绊绊说给他俩听。
两人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可是周知府的孙女确实会说话,而且还在家里哭着喊着要刘锡。
周知府回家和儿子儿媳妇一商量,认为这有可能真是上天注定的,居然就答应了这件事情。
但是周家人对刘锡说,你可要想好了,等她长大成人,你已经两鬓斑白,垂垂老矣,到时候你俩人真的过得下去吗?你这样做,就不怕外人取笑你吗?
可是刘锡十分坚定,表示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
刘锡回来把事情告诉了母亲,刘母一听就不淡定了,指着他鼻子训斥道:“你是不是得失心疯了,世上哪有这种事?更何况你愿意等她长大,我还要抱孙子呢,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
这次刘锡心意坚定,宁愿跪死在母亲面前也不愿放弃,还说可以让琴心做妾,保证能让母亲抱孙子,但是湘瑟他娶定了。
刘母哪里拗得过儿子,只能答应。
为了表示慎重,刘锡请了媒婆去周家求亲。周知府家给小女孩取名锦娘,答应了这桩婚事。这事传出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情实在荒诞,都在取笑刘锡。
几年之后,刘锡中了进士,后来入了翰林。
刘锡让琴心掌管家业,家中不论婢女仆人都把当主母看待。
周知府家的孙女锦娘长到十七岁,刘锡把她娶进了门。
她虽然和湘瑟长相不同,但刘锡看得出她举手投足都和当年的湘瑟一模一样,而她一见到琴心就觉得十分熟悉,把琴心当姐妹看待。
锦娘从来没有见过婆婆,可是每年祭祀婆婆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痛哭流涕。
有一天,锦娘突然对刘锡说道:“我看你的样子,一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我从小到大从没离开过家,难道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刘锡笑道:“你好好想想,应该能想起来。”
锦娘沉思良久,恍然大悟,说道:“想起来了,我一生下来就能说话,祖父觉得我是妖,要将我溺死,爹娘不肯,让我喝下狗血,从此我就不能说话了。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一点点。”
刘锡把两人的事从头到尾对她讲述一遍,慢慢地,锦娘什么都想起来了。后来,刘锡又把湘瑟的墓迁到刘氏祖坟。
刘锡已经五十岁了,夫人才二十有余,两人夫唱妇随,老夫少妻相得益彰。李财主的儿子在刘锡的教导下也中了举人。
故事出自《萤窗异草》。
刘家虽然落魄了,刘母还是把自家看作官宦,不愿意让儿子娶一个侍妾。湘瑟投胎到知府家,刘母虽然也反对,但反对不是那么强烈,最终还是答应了。由此看来,这大概或许是一个批判婚姻注重门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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