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滨路旁有一个老地名叫沙草坡,知道的人已不多了,当年应是有沙有草有坡的地方。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裕华纱厂由汉口迁入,取名“汉口裕华纺织公司渝厂”,数千名产业工人和成批现代机器设备进驻,这里成为重要的工业基地。厂房和馆舍建起来,随后成街成市,繁华持续了六十余年。本世纪初,工厂关门,这块地荒了一阵。然后,厂址上若干新的大楼竖立,若干新的机构迁入。
2014年末我随所在单位搬来时,在楼群的南侧空地有百来米长的石墙。这是裕华纱厂厂区围墙的残留。石墙用条石砌成,有一米宽,五米高。这样结实的围墙,显得围住的不是厂房,而是营寨。在百来米长石墙的墙体上,斜斜地生长出一大一小两棵黄桷树,两棵树相距二十来米,大的一棵需两人合抱,小的一棵大致脸盆粗细。两棵树的树冠均高高地伸出石墙,粗壮密集的根系却沿墙体向下深深地扎入泥土。石墙中段有一座拱形石门,门洞宽约三米,顶部高出墙体约一米。门拱的横梁上阴刻有“汉口裕华纺织公司渝厂”的厂名。六十余年的时间里,纺织工人打此门鱼贯而入,这方水土养了他们,正像如今养着我们。
后来有一天,发现石墙和石门已被拆除。从石墙拆下的条石胡乱堆着,从石门拆下的条石用红漆编上号码循规蹈矩地码在一起;再后又一天,一群工人用起重设备在原址不远处重新搭好石门,而石墙则永久消失了。
如今,这道石门孤零零地立在长江边这个新兴商务区的一角,当年高不可及的石门在如今百米高楼的脚下显得孱弱而倔强。八十多年了,它望着身前的滚滚江流,同这个城市的呼吸已经融为一体。
对岸桥头左边就是曾经的沙草坡
父亲是五十年代初离开沙草坡的。
十四五岁时,父亲从乡下进城找活儿干,先在同乡长辈开在下半城的一爿小店做伙计。说是伙计,其实是帮着老板和老板娘带小孩和做杂活。父亲上过几年私塾,脑袋也算灵光,很快就帮着完成算账、记账之类的技术活。后来辗转到小龙坎的通讯器材商店时,已经是账房里的行家里手。进入长江南岸的裕华纱厂,同样是算账、记账,不过账房先生已经改称会计了。
五十年代初,四川各地兴建纺织企业,新的企业需要专业人员,年轻而有专长的父亲受派辗转南充、阆中、绵阳,最后落户自贡,最终叶落异地。裕华纱厂是父亲在重庆的最后一站,不知他走下沙草坡渡江北去时,是否回望日日进出的工厂大门?
若干年后,我逆着父亲的行迹,从自贡到重庆读大学。我曾受父亲之托,到厂区旁边的弹子石老街看望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妈。我在朝天门码头由轮渡送过江来,登岸后沿漫长而狭窄的石阶上行,石阶两边是拥挤着的以青砖、红砖为柱,竹筋泥面刷白灰为墙的平房和吊脚楼。我沿途问着街坊找到姑妈家。初次见面,姑妈自是惊而且喜。表哥是纱厂的青工,他下面有正读书的一个表弟和一个表妹,于是他成了养家的主力。那正是重庆纺织业兴盛的年份。
在重庆长嘉外滩空中院墅,可以看到长江
2011年,听住在附近的朋友说弹子石老街正在拆迁,便相约到老街拍照片。靠江的下半段已经拆除,正在平整土地;靠山的上半段人已去,徒留空楼和被遗弃的旧家具。我想找到姑妈住过的房子,终究没有找到,我想,可能正好属于已经拆除的下半段吧。其时姑妈去世多年,儿女们别处居家,表哥因工厂停产,早换了别的行当。南滨路刚修通不久,从厂区外侧穿沙草坡而过,看得出,这个地块已经做好了开发的准备。
又是十余年过去了。现在我每天出入的地方是父亲曾经每天出入的地方。把父亲从此地荡走的浪,又把我荡回此地,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力量要把两代人攒在一地。长江还是一样地流动,它不会察觉在它的南岸的这些变动,对以亿计岁的长江来说,百年、千年太短了。我不时会从百米高的办公室下来,到兀自立着的老厂门前站一站,或者刻意从门洞里穿过。我会想象父亲穿过厂门在厂房间穿行的情形,他一定喜欢厂房里传出的纺织机的声音。厂房没有了,纺织机没有了,父亲没有了,但脚下的土地是同一块土地。
作者简介:吴向阳,诗人、诗评家,1990年毕业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出版有诗集《时间是我的敌人》。
主编:阳德鸿
责编:李容飞
排版:伍月五
作者:吴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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