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婚那夜,庭穆领兵逼宫,杀死了父皇和我的驸马。
他让我看着手足惨死,然后给了我重重的一巴掌,眼里是冰冷的笑意。
他说:“衡山公主,父债女还。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1
萧解忧还记得,凉兵的铁骑踏破宫门的时候,她的父皇母后自刎于寝宫。她被乳母抱在怀里,昔日里意气风发的兄姊同她一起缩在大殿一隅,身前是重重凉兵。
那个将领模样的人弯下腰来问他们:“谁是萧解忧?”
在此前直呼公主名讳怎么也得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如今却没人敢在这事上出头,慌乱中有几双手把她推了出去,“是她,别杀我们!”
萧解忧被推倒在地,随后就被那个将领模样的男人扼住了脖子拖着往外殿带,在她被拖离殿门的同时,所有凉兵涌入大殿,恍惚中她还听见内殿里传来绝望的嘶鸣。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窒息的时候那人终于将她甩脱在地,她费力地睁开眼,先看见了庭穆的黑缎靴。萧解忧努力仰起头想看他的面容,迎接她的却是重重的一巴掌,她感觉有温热的血顺着她的嘴角向下流。
庭穆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把她脏污的发丝往后拨了拨,眼里是冰冷的笑意,他说:“好久不久啊,阿姐。”
那一声“阿姐”一瞬间仿佛让她回到了数年前,萧颜总是跟在她的身后这么唤她。
她这些年时常梦见萧颜,萧颜离她越来越远,喊她:“阿姐,救我。”
萧解忧伸出手,可是她抓不到,她看清了萧颜眼里最后那些情绪,是不甘,是绝望,更多的是恨意。
萧解忧看向庭穆,眼底是清晰可见的恨意,有宫人上前扯住她的头发,直言她大不敬,庭穆却示意让人将她放开,萧解忧最后凄惶地笑了笑:“好久不见,庭穆。”
春去秋来,一晃眼就过去了五个年头。
2
这些年来她总是反复梦见宫门被破那日,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被人搀着跌跌撞撞地往宫门外跑,梦见母后叮嘱她要好好活下去,梦见哥哥染着血迹的手抚上她的脸,跟她说:“妹妹,别哭。对不起呀,哥哥把你的脸弄脏了。”
是桂圆将她在梦魇中唤醒过来,“公主,又被魇着了?”
萧解忧缓缓睁开眼,看见眼前的人先是怔了怔,随后问道:“几时了?”
桂圆推开窗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回道:“公主,还早着呢,再睡会吧?”
“嗯。”
萧解忧躺在床上,却久久没能入眠,如今桂圆是唯一还拿她当公主尊敬的人,当初她求着庭穆才将桂圆留下,萧解忧知道,庭穆留着桂圆不是为了维护他善待前朝公主的仁君名号,他不过是想让旧人看见她被如何折辱而已。
他要看她从神坛跌落,浑身惹满脏污。
庭穆派人来找她的时候,桂圆正思索着今日要给她梳怎样的发式,直到宫人通报,她还笑着宽慰桂圆:“瞧,这不就无须再犹豫发式了,陛下那头,李尚宫的手艺可不知比你高出了多少。”
只有桂圆知道,她笑得有多勉强,桂圆捏紧了梳子,面露难色:“公主……”
却是萧解忧推开了她,转头对宫人说:“走吧。”
轿辇走得慢,长长的宫道像是走不到尽头,庭穆今日不知道又将她许给了哪位大臣。任凭谁也想不到,堂堂齐国衡山公主,被灭国后的下场居然与娼妓无异,不过是被送往各个王公贵族床榻的玩物。萧解忧阖了阖眼,努力将这些肮脏的记忆从脑海里剔除。
轿辇停了下来,宫人掀开轿帘,她抬眼,看见的却是紫宸殿,萧解忧的手抖了抖,连声音都在发颤:“怎么到了这儿?”
自然没有人答她,有女史搀着她,“公主,请吧。”
庭穆就坐在殿内,窗子开了半扇,有光透进来洒在他正在批的奏折上,萧解忧甚至还看见他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不敢不从,可本能地看见庭穆便觉得腿脚发软,搀着她的宫人使力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带到庭穆跟前。宫人退了出去,庭穆将手上的笔递给她,道:“宫中人人都说衡山公主书法了得,从前都没留意过,今日再写一次吧?”
萧解忧有些发颤,过了这么多年她仍然摸不清庭穆的心思,几年前,他也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将她叫来,说她善书,然后便将她侵犯。过去这么多年,萧解忧至今还记得,他净完手看她的那一眼,仿佛看到了多么污秽的东西。
恨意和恐惧交织之下最后让她垂下了眸,萧解忧看了他手中的笔许久才了接过,提笔写道:“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写完她直直地看着庭穆,她是存着心想惹恼他,与其在此与他周旋提心吊胆地提防他又想到什么新花样折辱她,倒不如一开始就将他得罪透了,萧解忧闭上眼,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最差还能差到哪?
她已经做好迎接庭穆的怒意,他却在纸上原样地写了那句诗,“本来不觉得和你的差距有多大,现在这么一对比就明显多了。”
庭穆自幼习武,如果不是那场宫变,他应该还是长在西南人人都要尊一声的小将军,书法造诣上哪比得上养在深宫的萧解忧。
有发从她的肩上落下,庭穆伸手替她挽回去,萧解忧惊得往后一退,恼怒地瞪他一眼,随后意识到什么又迅速低下了头。庭穆的手在空中顿了顿,依旧神色如常地将她的头发挽到身后。
“下次不必这么急匆匆的,没梳好髻让他们等就是了。”
说着他招来了宫人替她梳髻,萧解忧是真的害怕,她害怕庭穆是知道了点什么。庭穆此人阴晴不定,她的蓄意激怒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今日却反常地宽宥,萧解忧才发现,从进了大殿她的手便攥在了一起,此时早就因为用力过度在掌心留下了泛白的甲印。
庭穆从来不屑碰她,他只会将她送给他的心腹大臣取乐,她是他养在宫里供人玩乐的娼妓,无人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肆意声张,她不过是新皇用于笼络人心的手段,至于她的身份,没人会顶着受言官弹劾的风险深究,陛下送的美人,自然是不差的,何须纠结身份。
她不敢反抗,她求过死,但想要生的本能让她恐惧,她不止一次地求他放过自己,那时庭穆矮下身子扯着她的头发对她说:“这是你们萧家欠我的。”
是了,庭穆不止一次这么说,他说,衡山公主当真贵人多忘事;他说,萧解忧,这是你们萧家欠我的;他说,昔日你们不也是这么对待我母亲的,父债女还,很合理的。
父债女偿,庭穆欠她的,又得是谁来偿?
梳好髻后庭穆屏退了宫人,独留了内侍监夏季海在侧,像是宽慰她此刻不安的心情,他道:“陪我出去走走吧。”他抬手抚了抚她鬓角的碎发,“阿姐,你是不是很怕?”
萧解忧觉得这个问题既荒诞又可笑,她便直直地看向庭穆,庭穆也看着她,其实并不是非要从她嘴里得到什么答案,萧解忧并不是一个多么擅长伪装的人,庭穆每次与她对视时都能看见她眼底清晰可见的嫌恶。
意识到这点他觉得呼吸有些不畅,“我已经遣人挑了两个美妾送去董相高相府上,以后不会将你送人了。”
萧解忧便那么直直地看着他,她不敢信,她生怕她流露出一丝侥幸庭穆便生生将她的幻想打碎,嗤笑她的天真:“萧解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的还这般蠢?”
这一次他却仿佛格外认真,对她说道:“君无戏言。”说完这句他便径直地走了出去,萧解忧落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一路无话。
一直到太液湖边他才停下,不死心地转过身来问她:“阿姐,你是不是恨极了我?”
那一瞬间萧解忧又想起了萧颜,她在无人的时候笑意盈盈地扯着她的袖子喊她“阿姐”,那一瞬萧解忧恍惚觉得,萧颜和庭穆的脸重合在一起,嘴一张一翕,喊她“阿姐”。
庭穆幼时也是这般叫她的。
回忆便像泄了洪似的将她吞噬,她毫无招架之力。
3
她还记得庭穆第一次入宫,他被庭夫人牵着手磕磕绊绊地朝她行礼,那时她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衡山公主,拉着庭穆的小胖手让他喊自己阿姐。
庭穆看到旁边母亲鼓励的眼神,奶声奶气地喊她:“阿姐。”
那一年,庭穆四岁,她十一岁。
她本来只在父皇母后的谈话里偶然听见过庭穆的名字,说他是西南大将军的嫡孙,从小长在西南边陲,军事造诣颇得大将军的真传。
萧解忧听了忍不住想笑,朝堂上这些人未免太不务正业,一个四岁的奶娃娃这就将高帽给他扣上了,却也不曾深思传出这话来的始作俑者的险恶用心。
后来大将军的名号越喊越响,被有心人一编造传回父皇的耳朵里就成了功高盖主,日子久了难免君臣离心。
父皇便在庭穆十二岁那年召回了大将军,授以骠骑大将军的称号赏赐黄金万两,也借此机会收回了兵权。
可是收回了兵权也没有彻底解除父皇对庭家的忌惮,便是那一天,庭夫人受邀与皇后一道品茗,庭夫人急于在宫门下钥前回府,在拐角处撞上了衡山公主的轿辇,原不是什么大事,可衡山公主的侍从却一口咬定公主因此受了惊。
对公主不敬这事可大可小,朝中多有人看不惯庭家,偏在此时有人弹劾庭将军私收贿赂,在西南拥兵自重早已起了谋逆之心。
萧解忧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晚了,父皇的疑心就像冬日里的干草堆,一点火星子就足成燎原之势。
据闻庭夫人被押入宫中时身怀六甲,没两天就让人用了私刑落了胎,后来庭家女眷悉数发落至永巷,那地方萧解忧从前没去过,却也听得过一些传闻,这种折辱是谁也受不住的,何况原是出身于王公贵族的庭夫人,没过几天萧解忧就听说庭夫人自尽于屋中。
这世间所有的事,是不是都非争个你死我活的局面才肯罢休?
庭穆领兵踏破宫门时,她跪在大殿里,国破家亡,昔日她的父皇因着猜忌灭了庭穆全族,如今庭穆死里逃生第一件事就是联合北定王逼宫造反,萧解忧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庭夫人被关押在大牢时她曾不顾阻拦前去探望,那时庭夫人大抵已经预料到了庭家的结局,“扑通”一声跪在萧解忧面前,不断哀求她求她救庭穆一命。
萧解忧没想到就是这一念之差,最后却害死了她的至亲。
后来庭穆将她拖去永巷,抓着她的头发让她透过墙缝看那些不能人道的太监是如何对待落入永巷无人庇佑的女子。她看见一双脚,在粗粝的地上挣扎着留下血痕,她听见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绝望的嘶鸣,她看见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最肮脏的一个角落。庭穆就在她面前,掀开了这个皇宫最后一片遮羞布。
他看向她的时候眼里的恨意分明,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抚慰你萧家的旧臣,现在躺在那儿的人,就是你萧解忧。”
她用几近嘶哑的声音说:“你杀了我吧,庭穆。”
她用尽全力挣开宫人钳制她的手,一头撞在墙上,有温热的血盖住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她听见宫人匆匆的脚步声和血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萧解忧便那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萧解忧不会知道,她倒下的那一瞬,庭穆居然下意识地想去扶,宫人看着他将要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这可太罕见了,宫人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但在下一瞬看见陛下的神情和夏内侍的眼色,他们还是很识趣地将衡山公主送回了宫中。
萧解忧最后是怎么回到凤阳宫的,她完全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回去以后高烧了三日,醒来便听说庭穆不许医署局为她诊治,是桂圆偷偷买通了其他宫殿的小内侍在宫外买了驱寒散热的药,却也没想过这宫中哪个内侍为了些蝇头小利敢在夏季海的眼皮子底下卖衡山公主人情。
……
萧解忧想得入神,最后是夏季海的一声轻咳将她彻底从往事中拉了回来,她垂下了头,装作不明道:“陛下在说什么?”
五年间庭穆的喜怒无常她见识了太多,这时惹恼他对萧解忧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她这么旷日漫长的隐忍,可不是为了在此时逞一时嘴快而功亏一篑的。
庭穆看出了她故意答非所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招了招手便让她退下了。
4
萧解忧那晚回去以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她梦见了她的大婚之夜,她是大齐最受宠的公主,驸马也是父皇母后千挑万选的宋侍郎之子宋时翊,萧解忧认识他,他是二哥的伴读,并不算全然陌生。
婚期堪堪定下,皇祖母便薨了,她的婚事推到了三年守孝期后,先前因着母后舍不得她,婚事已是一拖再拖,萧解忧成婚那年,已有二十三岁,是整个大齐最晚婚的公主。
她只是没有想到,也是成婚那夜,太史局再三择定的吉日,庭穆起兵谋反,与宫内北定王里应外合,一夜之间,她的至亲皆死于这座宫殿中,她萧氏的王朝,几日之间土崩瓦解,而她也从众星捧月的衡山公主沦为他人手中的玩宠。
她那未婚夫婿甚至还没同她拜堂行礼,就被人刺死在宫外父皇母后特地为她修缮的公主府内。
有人奉命护送她出宫,可最后她还是被抓住了,她一路挣扎,却在看见庭穆的那一刹那放弃了抵抗,她看着地上血迹斑斑,回想起宫道上各种贵人命妇的尸身,最后大笑出声。
她一边笑一边拭去眼角的泪,在庭穆伸出手的瞬间咬了上去,有宫人扯住了她的头发逼迫她松口,萧解忧啐出一口血,红着眼朝他说:“杀了我。”
庭穆却没有杀她,宫变后他借着优容前朝皇室女眷的名义将萧解忧困在这座宫墙之中,保留了她公主的称号,却夺走了她作为人的尊严。
萧解忧前二十二年在贺兰皇后和景元帝的千娇百宠中长大,却在大婚之夜一夕之间沦为了亡国公主。她的皇兄为了不让那些凉兵碰她,被人刺死在地,一夜之间,那些疼她宠她的亲人,悉数死在了她的眼前。
桂圆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说着刚刚尚宫局的人来过了,还带着几名伺候宫人,他们不敢自作主张,还等着公主分配。
那日从紫宸殿回来以后,宫中人便对她尊敬了许多,从前尚食局给她送冷羹馊食,如今却特地遣人来凤阳宫问公主今日胃口如何,可有想吃的菜式?
这会子连凤阳宫短了数年的宫人也全给补上了,先前凤阳宫加上桂圆才有两个伺候宫人,几次往尚宫局要人都说宫中人手短缺,后来还是公主发话,说她喜欢清静两个人伺候足矣。
后院的杂草也因着无人管理,早已经有了半人高,凤阳宫常年无人来,公主闲暇之余还会自己去拾些干草回来编草篮子。
这宫里骤然多了这么多人,倒真叫桂圆不适应,人多嘴杂,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萧解忧示意此事由桂圆全权做主后还是觉得乏,桂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立马斟了一杯茶递上去,说起刚刚尚食局遣了人送了碗莲子羹,是用今年第一批莲子做的,她这就叫人盛上来。
许是从前被宫里那些人苛待惯了,萧解忧的身子早就不如以前,一碗莲子羹下去不久萧解忧便腹痛难忍,她再三交代不让人声张,说从前都是挨一挨就过去了。
另一层原因萧解忧没说,宫中近来对她截然相反的态度定是受了庭穆的示意,她无意深究个中缘由,却必须探出庭穆此时能优容到何种地步。
桂圆给公主喂了些温水将将把碗放下就听见外面的通传,惊得她险些撞倒烛台,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将这事告到了殿前,宫中谁人不知陛下与公主积怨多年,这会子还不知道公主要受多少罪了。
桂圆起身去迎,却见庭穆抬了抬手,身后急匆匆地跟着刘医丞,模样到不像是来作践公主的,刘医丞诊了脉转过身去写方子,桂圆悄悄抬头,看见庭穆的手搭在萧解忧的额上。
她迅速低下了头,她自小在宫中长大,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萧解忧一直睡着,直到庭穆走出殿门后她才缓缓睁开了眼,桂圆刚想过去扶她起身,就看见她自己慢慢地坐了起来。主仆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桂圆四下看了一眼,道:“你们都退下吧。”
随后转身拿了纸笔,萧解忧写好后交给她,“过几日将这封信悄悄送出宫,万不可被人发现。”
没过几日庭穆就以凤阳宫年久失修不宜公主休养为由将公主殿迁置永安宫,萧解忧波澜不惊地听完旨意,侧头对桂圆轻声说:“搬吧。”
要桂圆来说早就该搬了,凤阳宫这名字不过是取个讨巧吉祥,与殿内的环境一丝都不匹配,年久失修说着一点都不为过。夏日里还好些,冬天的时候到处漏风,阴冷潮湿,只有院子的一角才能晒得到太阳。她虽不知那日公主和陛下发生了什么,但看这些日子宫里上下对公主的态度桂圆可以断定,以后是不会有人再难为公主了。
桂圆抿着嘴笑了笑,说不定以后也不用见公主一个人回来偷偷哭了。
5
近日有西域使者入朝觐见进贡了一只猫,转头庭穆就遣了内侍给永安宫送了来,桂圆听说清仪公主那头闹了有一会儿圣上都没给,没给的缘由是公主尚幼,牲畜顽劣,恐伤了清仪公主。
虽说这由头也合理,但要是以前,这等好事哪能轮到她家公主啊?
萧解忧这些天窝在宫中逗猫,一步都未曾踏出宫门,若不是紫宸殿那边流水般的赏赐和每日请脉的医正,后宫中人都快忘了宫里还有个寡居多年的前朝公主。
“她们说,公主大婚之夜丧夫,如今年近三十而再未有婚配,要给公主择婿呢。还说依着前朝旧例,年岁大了还未有婚配的公主都是送往南山静庵为皇室祈福的,也就是陛下宽宥……”
萧解忧侧着头问桂圆:“这些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桂圆一愣,如实答道:“公主,是御园。”
“几个婢子都敢在御园议论朝政了,偏巧又是议论我的婚事,还让你给听了去。”萧解忧悠悠地对她说,“这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对方知道我身上的利害干系,寻常宗室官员哪个敢娶前朝公主?普通士子也不可能为谋个荫官求娶我这个烫手山芋,若是许给平民百姓那又是当今皇上不仁,容不下我一届妇孺。最好的法子嘛,自然是我识趣点,自请去静庵为皇室祈福,还落得个识大体陛下圣明的好名声。这是御园背后的人借这话在敲打我呢。”
桂圆不解:“那……这背后之人是圣上的意思?”
萧解忧笑了笑,“他要是干什么须得这般拐弯抹角?”
“是……”桂圆放低了声音,“皇后?”
萧解忧不语,桂圆便更加大胆地揣测:“可是皇后待您一贯和善,奴婢还以为她是这后宫中最好的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夫妻本是一体,皇后身为国母,为夫分忧再正常不过。”她抬手让桂圆把猫抱过来,一只手拿了尚食局送的肉干逗猫,“当初皇后的宽宥,不过是作为上位者对位卑之人的施舍,她未曾落井下石罢了,后宫人人踩在我们头上她都不知?如今陛下对我的态度转变,她依附陛下,自然万事以他为先。”
“一些小恩小惠就把你的心给笼络了,日后还成什么大事?”
萧解忧看她低头听训的模样忍不住发笑,抬手招她过来,在自己的妆篦里挑出一支不太起眼的钗子插进桂圆的发髻里,“罢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
桂圆低头咕囔:“奴婢就想安安分分伺候公主,哪有什么别的大事可成……那公主,咱们怎么办呀?”
萧解忧笑:“不怎么办,就当没这档子事,须得着急的怎么也不是咱,陛下是万不敢将我嫁出去的,你怕什么?”
其中的利害干系萧解忧没说得太明白,但桂圆知道,在宫里,知道的越少越好。
萧解忧让桂圆把猫抱下去,等殿里伺候的人都退下了她才垂下头慢慢握紧了手,“新婚之夜,我丧的又何止是夫?”
萧解忧说得对,不过几日,宫中再无人议论衡山公主的婚事。
夏日将至,依照往年的惯例过几日庭穆就会下旨携宫中女眷到行宫避暑,紫宸殿那边遣了人又送了两桶冰,并告知桂圆,今年陛下让衡山公主随驾。
宫中近来还有一件事,皇后不知因何触怒了陛下,下旨让皇后禁足宫中,此次行宫也未让皇后伴驾。
萧解忧听了这消息并不大意外,帝后鹣鲽情深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何况此次皇后还将手伸到了前朝,禁足无非是敲打皇后一族罢了。
庭穆十七岁登基称帝,十八岁立后,二十一岁诛结北定王大权在握,与皇后育有一女。
萧解忧见过这位小公主,长得珠圆玉润,还未有封号,名唤清仪。
小公主没有大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见着她还会向她行礼问安,唤她:“姑姑。”
宫人断不会教她这些,那就是皇后了。
就算皇后在她婚事一事上做了文章,萧解忧也不怪她,于皇后的出发点她并没有错,天下女子大多不易,就算贵为皇后也不能幸免。
她无心应对皇后,也不欲与皇后纠缠,她从来都只想拿回自己原来的东西。
这些年发生这么多的变故,早就让她从不谙世事逐渐变得沉稳。
6
于桂圆来说能去行宫自然是好,公主苦夏,往年宫里连块冰都不给公主,还好凤阳宫比别处偏僻,夏天也不算太难挨。
萧解忧虽然说出行一切从简,但看见桂圆招呼人搬出好几口箱子的时候还是难免讶异。她上一次去行宫还是父皇母后在的时候,吃穿用具一应都是母后亲自安排,而今却已物是人非。
想起这个雾气慢慢涌上眼眶,萧解忧敛眸,扶着宫人的手上了马车,车内放有冰块和熏香,路上平稳地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庭穆遣人送了碗消暑的绿豆沙,还敲打了一番伺候宫人切莫让公主贪凉。
这些日子庭穆对她态度的转变后宫里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更有流言说陛下帝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中宫无子,后宫之中又还有未嫁的前朝嫡公主,若是衡山公主为陛下诞下皇子立为太子,那必然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宫中人人算盘都打得精,这分明是利用完萧解忧的最后一点价值,非要敲骨吸髓了才甘心。
萧解忧接过桂圆递过来的水,想的却是那日御园庭穆对她说从此不会再有人难为她,她不明白庭穆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对她这个灭族仇人态度转变,庭穆就算是听从了大臣的谏言要借她的腹生子巩固王权,也不可能对她这般无微不至,这宫中既能恶心人又能借腹生子的阴损招数也断不可能少。
正想着,那头庭穆差了人请她过去叙话,平心而论,萧解忧不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寒暄,明明数月以前他们都恨不得生啖了对方的肉。
庭穆的御辇比起其他人的自然宽了许多,宫人拂开帘子搀着萧解忧进去,后者正在思虑在这行走的御辇上她要怎么行礼,万一驾车的宫人刚好碾过一颗小石子的时候她蹲下,也够让她把脸丢干净的。
她还没整个进去,就有人扶住了她的手,萧解忧看见黑色袖口上面绣的龙纹,心里有说不出的憎恶。
她记得庭穆刚登基时她被人拖到庭家先辈的牌位前,有宫人摁着她的头一个一个地叩,血顺着地砖的缝隙向下流,凌乱的发丝贴着她的额际,她想挣扎,却有人一脚踩在她的头上,随手捡起她头上掉落的发簪抵在她的脖颈,“不想死就给我磕。”
她倒真想图个痛快,可她知道庭穆不会让她死,至少不会让她痛痛快快地死,她身上不计其数斑驳的血痕就是铁证。于是最终恐惧战胜了屈辱,她扳开踩在她头上的那只脚,麻木地对着眼前的牌位磕头,她的一身烈骨最后还是在这座皇宫里被打磨得温驯,她永远都忘不了眼前的这个人。
萧解忧不敢反抗,下意识地看向庭穆的鞋子,上面绣的云纹固然眼熟,却不是当年那一双。
庭穆让她坐在身侧,捧着果盘告诉她这是南方今年上贡的荔枝,他刚刚尝了,清甜可口。
萧解忧抬眼看他,此刻他的动作里居然带了些讨好和小心翼翼。她抬手,露出了手腕内侧淡粉色的伤疤,注意到庭穆的眼神她下意识将袖子重新盖回去,却被庭穆拉住了手。
他没问缘由,只是让宫人取来最好的祛疤膏,屏退了宫人正欲替她上药就看见萧解忧笑意盈盈地问他:“陛下是要在这让我宽衣吗?”
“阿姐……”
她拿起庭穆手上的祛疤膏,起身行礼:“谢陛下赏赐。”
出了御辇萧解忧摁住了自己忍不住颤抖的手,转身确认确实没有人追上来,她还不知道庭穆对她突然态度反转的缘由,但总要试探出庭穆对她的底线,她看着手上的祛疤膏和手腕上的伤,庭穆不问,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伤是从何而来。
这种伤,她的身上比比皆是。有自己寻短见留下的,有宫人经授意打的,还有庭穆将她赠与高相时,她拼死反抗留下的。
7
萧解忧如惊弓之鸟的态度让庭穆有些无力,恰好此时夏季海领了尚仪局的人询问陛下应该将衡山公主安置在行宫何处。从前这些事全都是尚仪局拟好了各处嫔妃宫眷的住宿名单呈予陛下过目,期间不乏嫔妃们费尽心思上下打点希望离陛下的梅园近些,哪有挑选的道理?更何况对方是衡山公主。但夏季海是个人精,今非昔比的道理他比谁都懂,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近日衡山公主的地位那是一个水涨船高。
夏季海拿了行宫各处宫殿的图纸呈予庭穆,后者看了半晌,最后还是问夏季海:“你觉得哪里更适合?”
夏季海没想到这个问题还会回到自己身上,但还是很快答道:“公主喜静,飞云阁就很是不错,传闻当年文德皇后就是在飞云阁诞下的公主殿下,于公主而言,飞云阁的意义非比寻常。”
庭穆将图纸递过去,道:“那就按你说的。”
当日尚仪局就将单子拟好了分给各个主子,只有桂圆满面愁容,原先伺候公主的人早就不在了,桂圆也是后来才知道公主畏高,飞云阁阁如其名,是整个行宫最高的建筑。
她低头小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儿的把公主安排到那儿。
反倒是萧解忧宽慰她:“那么多年过去了,说不准这会儿早就不害怕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到了晚间桂圆还是偷偷请了医正到飞云阁,公主到行宫歇下不久就突发高热,也不知是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公主畏高所致。
萧解忧早就猜测新进的那批宫人里头怕是不少旁人的眼线,但没想到人都来得这么快,萧解忧身体抱恙的事很快在行宫传了开。
她堪堪躺下,又听见通报有人来访,桂圆一边替她整理衣服一边嘀咕:“这哪是来探望的,分明就是来找茬的。”
萧解忧正要出去见客,就听见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桂圆出去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公主,是夏内侍,这会子外面的人全散了,陛下说不让人打扰您休息。”
萧解忧没力气多说什么,一路上车内闷热,她又许久没出过远门,这会子只觉得胸闷气短,也顾不上什么其他就歇下了。
庭穆来的时候萧解忧还在睡梦中,行宫不似宫中酷暑难耐,萧解忧身上盖着薄薄的被衾,她蹙着眉,嘴里喊着:“萧颜。”
庭穆听见这个名字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萧解忧又梦见了萧颜,萧颜拉着她的手,重重地把自己从高处推落,她看见萧颜倒在一片血泊里。
萧解忧从梦里惊醒,一抬眼就看见庭穆坐在她的床边,一时间惊魂未定又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庭穆端了杯水朝她招了招手,萧解忧试探着挪过去想接过他的水,庭穆不依,她便只好就着他的手喝。
庭穆明知故问:“萧颜是谁?”
萧解忧不答,他便自己接了话:“景元帝十七年,你受长乐懿公主所邀一道去登山阁赏花,后长乐懿公主失足从高阁中跌落,那位公主生前并不受景元帝重视,连封号都是死后衡山公主求来的,若我没猜错,那位长乐懿公主叫萧颜。”
萧解忧脸上有些浮躁,她不欲多提这件事,便道:“你既知道,何苦再问?”
庭穆整了整袖口,“阿姐或许不记得,那年我母亲在宫道上冲撞了衡山公主的轿辇。”他刻意将重音落在“轿辇”二字上,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萧解忧的神色,“那日我母亲的随侍悉数被杖毙,却无一人提及当日是如何冲撞、也无人看清轿辇上是否上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
萧解忧猛地攥紧了手,不一会又松开,笑:“所以圣上对我突然间优容的原因,竟是知晓了当日庭夫人并非冲撞了本宫?”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最后便真的笑出了声来,“庭穆啊庭穆,你可别告诉我昔日对我百般折辱,原不是为报我萧家灭你满门之仇,而是泄庭夫人当日冲撞我之恨。”
“所以是什么缘由,让你能在得知当日轿辇里并非是我之后而突然对我变得优容?”
庭穆并不作答,反问道:“所以那日长乐懿公主奉景元帝之命,在我母亲出宫的路上故意与她发生争执,景元帝则以此为由抄了庭家。”
萧解忧打断他的话,“你既知道,还明知故问什么?”
庭穆也不恼,抬手示意让人给她梳妆,“自此你畏高,文德皇后下令拆除了宫中多个高阁……明日就让人重新给你收拾个寝殿出来。”
萧解忧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滴落,听见宫人恭送陛下的声音,突然觉得疲倦非常。
8
庭穆走后萧解忧唤人取了些酒来,凭栏而坐自斟自饮了一杯又一杯。
萧解忧早就该想到,这些日子庭穆对她突如其来的纵容必定是他发现了什么,萧颜的事并不是什么大秘辛,追查起来倒也容易,单凭这一件要让庭穆对她优容未免太过牵强。
萧解忧想不到别的理由,她低头向下看,不知道当年萧颜跌落时会不会比她现在更害怕。
萧颜的生母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一次承幸生下萧颜后得封才人,此后便被遗忘在这深宫之中,景元帝至死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为他诞育了一个女儿。
萧解忧不一样,她的生母是贺兰皇后,三岁就得封衡山公主,齐有律:“凡名山、大川及畿内县皆不得以封”,破例以山为号,足见她的尊荣,她是大齐最受宠的公主,连名字,都取的“解忧”二字。
萧解忧十五岁生辰那日注意到角落的萧颜,不过才比萧解忧小个三岁,个头却远比她矮得多,头发枯黄脸色发白,已经开春了身上却仍裹着裘衣,如果不是身上的衣裳象征着萧颜公主的身份,萧解忧多半会以为她是哪个宫的小侍婢。
她把萧颜招到身旁来问话,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还是经了身边的女史提醒萧解忧才想起来这个妹妹,嘱咐伺候的宫人多对萧颜的身子上心,又让她常来永安宫走动,还让人去库房拿了些名贵药材给她补养身子。
萧解忧此举无疑是给了她莫大的庇佑,萧颜自那一日后便于她亲近了许多,连带着父皇母后也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对她比先前关照了许多。宫里就是这样,那些个宫人最知道怎么拜高踩低,不受宠的公主待遇还远不如宫里有威望的女官。
萧解忧在这宫墙内长大,有很多事情她不需要经历却也懂得。
宫中姊妹甚少,她与萧颜没由来地投机,世人都说衡山公主善书,只有她自己知道一篇大字一幅画她能耗上半天,每当这时候她就拉着萧颜出去御园扑蝴蝶捉蜻蜓放风筝。
写字多没趣,何苦浪费时间在这上头。她已是公主之身,就算大字不识也是尊崇无比,再说了,还有萧颜会替她代笔捉刀。
萧解忧酷爱着红,萧颜便总穿绿衫来衬她,她从前没发现,萧颜活得是如此小心翼翼,她却还笑话她喜绿色,以后大婚怕不是也得向父皇母后求一个恩典让她穿青黛色的婚服。
可是萧解忧没能见到萧颜出嫁,父皇母后还未替她择婿,她便在御园跌落,那一年,萧颜十五岁。
也是那一年,宫人称庭夫人在宫道上冲撞了乘着轿辇出行的衡山公主,公主回宫后惊惧不定,梦魇缠身,随后不过数日,庭家被抄。
可萧解忧分明记得那日她与宫人在殿内,把从小厨房里拿来的鹅蛋底部钻个小孔让蛋液流出做彩蛋玩,连宫门都未踏出一步,她连那日的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如何见过庭夫人,更别谈冲撞一说。
她去求父皇查看那日宫内的起居注,庭夫人如此得体懂规矩,庭家又是一片忠心赤胆,怎么可能会不知轻重冲撞公主呢?
她苦苦央求了半天抬头看见父皇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的表情,瞬间顿悟了大半,她忽然发现她一向引以为傲的父皇原来也会顾忌、猜疑自己的重臣。
萧解忧不是没有听过宫人说陛下醉心修行,无心管理朝政,又对玄一法师尊崇有加,让其还俗辅国,朝中诸事多依赖法师和北定王。她只是不愿意接受,她英明神武的父亲也是一个凡人,有年老昏聩的一天。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宫内,却看到萧颜披头散发缩在她殿内的一角,脸上是茫然无措和干涸的泪痕,萧颜看见她如蒙大赦,拽着她的衣角一遍又一遍地说:“阿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萧颜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我真的只是图一时的新鲜,便私乘了姐姐的轿辇,我没想到会在宫道上遇见庭夫人,父皇已经重重地责罚过我了,我真的不敢了。”
萧解忧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神色麻木地将萧颜扶起来,她知道就算萧颜今日没有乘她的轿辇出去,父皇也会另寻由头处置庭家。
庭家于父皇来说,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
冲撞衡山公主,是个漏洞百出的下下之策,庭家势大,在朝中一呼百应。冲撞衡山公主,不过是查处庭家的一个噱头,只有对衡山公主不敬,才能给庭家引来灭族之祸。
原来她这尊崇无比的封号,有一日也会变成杀人最好的利刃。
她只是问萧颜:“你当真只是图一时的新鲜有趣,才乘我的轿辇出行的吗?”
萧颜僵了一瞬,强扯出一抹笑:“姐姐在说什么?”
萧解忧松开她的手,“你先回去吧,我累了。”
她看着萧颜朝她行礼告退转过身渐渐远去的模样,忽然觉得萧颜的背影格外陌生。
萧颜就算再不得宠,也有一个公主的身份让她在宫里有立身之本,母后宽宥,从不苛待后宫其他嫔妃的子嗣,但宫里那些奴才就不一样了……
萧解忧想起萧颜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先前的熟面孔,如果萧颜此次不是无心之失……而是她洞悉了父皇的意图,萧解忧突然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被凝固,她有点冷。
她无权怨怼萧颜,却也不想再见到萧颜。
庭家从抄家到被灭族不过月余,没有给任何求情转圜的余地,萧解忧只是可惜,一代忠臣终究难逃帝王的猜忌,朝堂要变了。
9
后来萧解忧总是会想,如果那一日她没有答应与萧颜去御园,萧颜应该还会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纵使后来国破家亡,好歹也有个人能在夜里陪她说说话。
可她又会想起,若萧颜还活着,庭穆又怎么会放过她?她和萧颜,一个冒用了衡山公主的名号让父皇有借口查抄了庭家,一个失手杀了亲妹妹,为了这件事而受了五年的折辱。萧解忧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因果轮回?
也许当初萧颜没有冒用她的名号,也许当初萧颜没有死,这一切都会是另一种局面。萧解忧竟然不知道,她到底是该恨萧颜还是该感谢萧颜,让她在国破家亡的时候,有足够多的恨意支撑着她,让她有足够多的耐心联系上老臣,筹谋着本属于她的一切。
那日是难得的晴天,萧颜一早便遣人送来帖子邀她御园赏花,父皇赏了她许多秋菊,那是继庭家出事后,萧颜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示好。
在宫人的劝说下萧解忧赴了约,她到御园的时候萧颜早早的就候在了那,见到她喜出望外,上前来拉住她的手:“阿姐不生我的气了吧?”
萧解忧没搭茬,盛夏虽过,可外面待久了还是觉得晒,萧颜注意到她的表情,转头吩咐宫人将花搬到阁楼。
宫里人最是势利,那些人见这些日子萧颜与她不像以往亲厚,虽说有皇后的关照,可明眼人都知道衡山公主是刻意疏离她,皇后自然心是向着衡山公主,再关照也不可能样样事无巨细,虽说碍于公主的身份不敢过多怠慢,但要在宫中的日子好过,她还是必须讨好萧解忧。
从前萧颜不仅处心积虑地讨好她,也讨好她宫里每一个宫人,只有那样,父亲的余光里才会有她的影子,萧颜才能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生存下去。
萧颜还记得萧解忧生辰那日宫内外的贺礼犹如流水一般送进永安宫,她的眼里是掩不住的艳羡,父亲断然不会记得她的生辰,更别说外头那些的朝臣命妇。!她早就想开了,哪怕是一辈子仰人鼻息,她也要活下去。
待送走了赏赐的宫人,萧解忧便将她拉至身旁,让她在这些礼物挑几样带走,以后要是出嫁了也不至于失了公主的排场。
萧颜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由来地从萧解忧身上看出了一种上位者的悲悯。
就像她现在一样,萧颜从萧解忧身上看出了身处高位对她所作所为的厌弃,她却要装作没看出萧解忧的刻意冷落,上前亲亲热热地挽住萧解忧的手臂,一脸含羞带怯:“近日皇后殿下宣见了我,问我可有什么心仪之人。”
萧解忧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也是,萧颜已经及笄,大齐规定公主出嫁时受封,这会儿是该给萧颜择封号选婿了。
按理说萧解忧年长,嫁娶一事理应她先,但是宫中人人都知道圣上皇后舍不得女儿,萧解忧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求娶一事怕是更加不易。
“姐姐,至多不过两年我便要出嫁了。”
见萧解忧没有表情,她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索性将话说个明白,“阿姐你说对了,那日我就是故意乘你的轿辇,只有你被冲撞,父亲才会寻这个由头借题发挥。”
“姐姐肯定不知道吧?父亲苦庭家功高盖主多年,若不是庭大将军早早将兵符交出隐退,庭家怕是早已不复存在了。”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是我大齐最尊崇的衡山公主,你是皇后殿下所生的嫡幼女,无需在这后宫仰人鼻息苟且度日。”
“你与我投机,不过是我处处顺从你替你受责罚,你对我,无非是高高在上的怜悯心衬着你衡山公主的宽和。”
萧解忧的贴身侍婢听不下去,被萧解忧拦住了去路,示意让她说完。
萧解忧看见她眼底里的轻蔑和恨意,她忽然觉得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萧颜,所以才会觉得此刻她这么陌生。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萧颜盈盈一笑,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一贯聪明,妹妹告诉你这些不过是想求个自保,这件事知道内情的人不少,庭家在朝廷中树大根深,难免日后我出嫁宫外建府不会有什么不测,我出身低微,又是一个公主,就算有什么意外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萧解忧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萧颜借她的名号得罪了庭家党羽,却反过来寻她的庇佑,真是好没道理。
她起身要走,萧颜挡在她的身前,“阿姐且慢。”
“我分明是替阿姐尽孝,为父分忧……”
她不欲与萧颜多做纠缠,让人拉开挡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萧颜不依不饶地缠上来。她先前对衡山公主语出不敬,宫人也并未顾忌她的公主身份,慌乱中不知是谁重重地推了萧颜一把,萧解忧听到一声尖叫回头,就看见萧颜跌出护栏,几乎是同一瞬,她听见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有人在大声呼救,恍惚间有人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对其他人说:“将公主护送回宫。”
萧颜死了。
死在庭家倒台的第三个月。
皇后勒令宫中不许议论此事,萧颜这个名字和她这个人,在一阵秋风吹过后,就没多少人记得了。
萧解忧消沉了半年,有一日却突然去了皇后宫中,她趴在皇后的膝头上,小声地说:“阿娘,给萧颜一个封号吧。”
皇后有三子一女,唯有这个女儿比她三个哥哥还不省心,又是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凡有所求无一不允,她也只得说:“好。”
想到此处,萧解忧回身看着阁中的陈设,一股悲怆油然心头。
她那有求必应的阿娘,宫门被破后嘱咐她好好活着,却在将她送走后从承天门一跃而下,此后便只能在史书上看见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飞云阁,真是个叫人伤心的地方。
10
这几日朝中的琐事多,有人不断在煽动为衡山公主选婿一事,朝中多是前朝老臣,不忍公主多年守寡纷纷附和,庭穆才又打回去了一批,外面却早已天黑。
他叫来夏季海,问了一句清仪今日是否乖巧,又问起萧解忧。
“公主殿下此刻还在飞云阁饮酒。”
庭穆起身,夏季海连忙小跑着追上去,萧解忧已经有些醉意,半分不见平日里的谨慎小心,她散开头发任由风将头发吹乱,庭穆屏退了宫人走上前去。
萧解忧扫了他一眼,手撑在下巴处,眼里居然有几分媚态,她似是真的醉了,全然忘记了今时今日他们之间早就身份调转,见了他也不行礼还用下巴示意他坐。
萧解忧朝他勾了勾手,见他不为所动娇嗔道:“过来呀!”
庭穆将脸凑过去,萧解忧的手指落在他的鼻尖上:“我小时候见你就知道你以后一定好看,容貌确实没让我失望。”
庭穆被她撩拨得心有些痒痒,她顺势躺在庭穆怀里,用手拨弄他腰间的香囊,三下两下就取下来扔了下去,“驸马这是收了哪家姑娘绣的香囊?”
庭穆瞳孔一缩,本来还算放松的表情忽而变得沉重起来,抓着她的手问:“你把我当成了谁?”
萧解忧想抽回手,对方却丝毫松手的准备,萧解忧一口咬在他的手腕处,“你放开我,宋时翊。”
那是她要嫁的驸马的名字。
“萧解忧,你叫我什么?”
她趁机把手往回一收,别开了脑袋低头揉自己的手腕,“直呼公主名讳,就算你是驸马我也可以治你的罪的。”
庭穆突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他问:“你可记得谁是庭穆?”
萧解忧歪着头想了想,“是谁?”
他垂下头一笑,道:“没事。”
萧解忧拉住了他的手,“我困了,你送我回寝殿睡觉吧?”
庭穆看着她熟睡的侧颜,嘴角微微上扬,她应该梦见了还不错的场景,至少可以知道,梦里没有他。
萧解忧那日说他是因为知晓当年轿辇上并非衡山公主而对她宽宥,其实不全是。她一直以为她只见过庭穆一次,其实还有一次。
他自小长在西南,母亲却长居长安,庭家权倾朝野被当今皇上猜忌是再正常不过,虽没人告诉他,但他也知道母亲名为体质孱弱而西南湿热难挨,不宜母亲久居,实为留京为质。民间都传庭家功高震主,吃穿用度都奢靡无比。
庭穆看了一眼边上厨子新做的面,又酸又辣看不见半点荤腥,不知道以讹传讹的那些人从哪里看见的奢靡无比。
那日府里有信来报母亲患病多月,他躲在门后听见祖父交代父亲千万不要让他知晓此事。边关将领非诏不得回京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庭穆辗转了一夜,最后还是在天未明的时候偷偷起身回京。
他不敢声张,身上也没多少盘缠,马也受不住长途奔波跑死在路上,身上值钱的都卖了,后半程庭穆几乎是靠卖艺行乞才回到长安,到京郊时遇见衡山公主与驸马出行,萧解忧远远地瞧见了他,招手示意他过去。庭穆怕被人认出想要逃跑,但此时逃跑未免太惹人注目,更何况他饥肠辘辘连走路都是费劲。
萧解忧看出了他的犹豫,转身示意宫女取了些食物和银子交给他,让他吃完后早些回去跟家人团聚,别再淘气到处乱跑,再过一会儿城门就要关了。
庭穆看着手里精致的糕点远远地望了一眼萧解忧,她应该是没认出他来。落日的余晖笼在她的身旁,宋时翊过去拉住她的手,萧解忧侧着头看他一眼,庭穆猜她的嘴角一定是带着笑意的。情深意长,大抵说的就是如此。
他恍惚觉得,那一束光也照在了他的身上。(原标题:《无人与我共白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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