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愁眉苦脸,偶尔掉下几滴眼泪。雨,似有若无。
透过密闭的窗玻璃,可见二环高架下的十字街口人车如蚁,东奔西窜。就像切肉一样,施工用的绿色挡板将街道分割成几块。里面开肠破肚,如内脏凌乱不堪。此处,为挖地铁而进行的剖腹产已有数年。
窗内很热闹。两个玻璃房里透着温暖而明亮的光影,一边在跳街舞,十来个人影随着激烈的音乐在扭动。女教练一头黑色长发,圆滚滚的五短身材,不断弯曲自己,一直重复着几个相同的动作。另一边瑜伽房里悄然无声,几个女人坐在地板上,行动迟缓,像在修行。一动一静,倒也相得益彰。自然,两个透明盒子里基本都是女人,——那种无需工作和挣钱养家的女人。三三两两的男人在无氧器械区,两位身着曲线毕露紧身服的女孩是教练。
我望着晦暗不明的城市天际线,稍作喘息。猛然想起今天是愚人节,不由心一沉:19年前,一个身影像鸟从香港文华酒店24楼窗口飞出,落在人行道上,46年的生命戛然而止。他叫张国荣。琴弦乍断,落花为泥。那扇窗里,也是健身房。
我并无破窗而下的念头。对不明究里的自杀行为,世人往往将其归结为抑郁。可谁没有抑郁呢?只是程度不同罢了。有不爱运动的人言,运动和健身更易导致抑郁,似乎有些道理。
你为什么健身?常有人问。我皆敷衍以对。这就像问一个热恋中人,为什么喜欢对方一样。喜欢是肯定的,至于原因,则纷繁复杂。
千禧年伊始,单位在城东双林路,离本城最大的游泳场猛追湾仅10分钟车程。午间百无聊赖,常去游泳,有四年余。不料背上时时出现湿疹,一圈红斑,奇痒难耐,经久不退。拜访中医,数年中曾服用上百副中药,不见疗效。医生束手无策,摸着我的脉说:湿气太重,不宜游泳。只好忍痛割爱,赶紧上岸。
恰遇工作调动,上班地点转到市中区的顺城街。毛主席塑像背后的省科技馆有一家庆玲健身房。中午步行20分钟过去,可练一个多小时。教练是一个健壮帅气、有点高仓健味道的内蒙汉子。一来二去熟了,得知他已成家,老婆在夜场上班。时值锦城夜场如火如荼,估计晚上他会去老婆工作的酒吧兼职。那个暧昧不明的地方,最喜欢他这样的肌肉男,衣着单薄,满身横肉,游走其间,成为行走的荷尔蒙,以撑场面。他常常会鼓励正在嗨哟举铁的我:行了!四十岁的人了,身材不错了!有时,他会在一旁喊:别龇牙咧嘴,要面带微笑!
那时我喜欢混迹夜场,不可避免有孔雀之心,格外看重自己的形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可大大加分,吸引异性的目光。我无法忍受自己掉进大腹便便油腻男的陷阱。而“高仓健”那句重压之下“面带微笑”的鸡汤,营养丰富,也完全适用于职场。
世事多变。不到两年,工作地又返回城东。庆玲太远,在春熙路觅得群艺健身房。听这名字,就知是出自老体制。老板姓曹,本是隔壁群众艺术馆的武打演员,长期没活儿干,只得下海经商。
没几年,春熙路提档升级,商铺租金飙升,曹老板难以招架,转移到王府井侧的一条小街上,将一栋老旧五层楼的顶楼平台改造成健身房。两三百平米,塑料顶棚,没有空调,四面透风。在此不仅练肌肉,还能提升抗暑和耐寒能力。最热的时候,还没开练,已汗出如浆。冬天则哆哆嗦嗦,瑟瑟发抖。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更糟的是更衣室,不到10平米,多几个人都转不开身。赤身裸体,难免擦挂。没窗,空调常没动静,全靠空气自然调节。汗臭和鞋臭混杂一起,直把人熏晕,还自以为是运动后遗症。唯一优点是价格便宜,一次只需人民币10元。
曹老板总是笑嘻嘻的。有天正练着,他说,你可知这墙上贴的施瓦辛格健身照是什么意思吗?是让你练的时候盯着它,想象自己的肌肉在充血、在膨胀!做器械时,切不可东想西想,一定要把意念集中在你练的那块肌肉上。否则,有卵用!
这话我记住了,大概这也是这家全城最简陋、最廉价健身房给我的启迪:心无旁骛,集中所有注意力于一点,像凸透镜般聚焦阳光,把自己点着,直至冒火。
没多久,单位又迁移到城南二环路侧。工作繁忙,只能暂时告别健身,过了多年不再撸铁的日子。2015年,偶然发现家附近仁和春天酒店五楼有带游泳池的健身房。作为没挂星的五星标准酒店配套设施,环境和硬件都属一流。只是一年费用上万,有点肉疼。但转念一想,与其不知何时将这钱花到医院,何不如先爽一把?遂咬牙入伙。
中间试着上过十节课。周教练一身精肉,十分认真。课前做了一个体能测试。其结果让他连连摇头,说我筋脉凝滞,关节紧巴,还很严重。10节课都是给我松经络,碾压颈膜,绝不摸铁。这倒也罢,受不了的是他说话的口气,每个动作都说:不行!不行!太差了。他似乎对我十分悲观,引得我更加绝望。课程结束时,差点抑郁。
转眼7年过去,身型虽未练得如青蛙,到也没退步,而健身房的风景却变了。特别是疫情爆发后,健身房不再清静。无氧区和游泳池,时时人满为患,而以前只是暑期才有此景观。客户经理说,疫情导致很多小健身房交不起房租而倒闭,人们纷纷转向这里。
特别是游泳池。大妈们独占一根道,近乎慢动作,下水就是一两小时。中年男人把这里视作海边度假,池边躺椅睡一觉,再玩手机,打游戏,然后继续睡。大爷们则把这里当成过去那种澡堂子,水里漂浮一会儿后,回到更衣室,光着身子,浴巾铺在椅子上开始看抖音,声音巨响……。
有天,当我在更衣室镜子里看见自己形象时,一个念头突然击中了我:到了该放弃的时候了!
进健身房20年,身型保持良好,甚至还有肌肉发达的时候,尽显健美之相。可如今,撸铁渐感力不从心,增肌愈难,仅有氧运动还存有一些耐力。头发日渐稀疏,头顶已经见天光。突出的额头,时有皱纹显现。脸部肌肉开始堆积,嘴角赘肉若隐若现,大有下垂之势。入睡和晨起之时,常有饥饿相伴,可体重不再下降,一直在80公斤徘徊。近日常有人说:你胖了。我回敬道:我在发腮。
常言道,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仅只为悦己,无人欣赏,追求容颜身形之美,有何意义?就像一个舞棒弄拳之武林高手,闲居一隅,长期无人与之交手,其武艺有何用?再者,即使克己自律,勉力为之,也难抵挡岁月之伤,地心引力。保持且难,更美则属妄想。呜呼哀哉!
尚美,人之天性。可如今我的眼里,美亦渐渐模糊,飘然远去。女人之美,不再能动摇其心扉。男人之美,难得一见。甚至对自然之美,也有点无动于衷。
春来清水河岸花团锦簇,群芳争艳,我已不像从前狂发朋友圈,配以点滴感叹,以求点赞。点赞又如何?有人喝彩也好,无人恭维也罢,意义何在?
我不是纳西索斯,把游泳池水当作林中泉水,日日对照自我欣赏,沉迷其中。我更不是孔雀,练就一副好身材,着紧身性感之衣招摇过市……
我正在离开此岸的丛林,驾一叶扁舟,驶向云雾迷茫、不知何方的彼岸。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浊浪涛涛、腥风血雨是不会有了。闲云野鹤、不为人知,许是结局。戏演完了,该落幕了。是不是该到此为止、隐退江湖?任其身型自由发展?
但是,我还是要练下去。各美其美,不为他人。即使没了观众,听不见赞美,也绝不能丑陋地活。何况,不如此,又如何?
我收回风筝的线,避免其坠落。我离开窗,举起哑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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