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讲的问题是:少昊、大昊的历史孰先孰后。当然是少昊在前,大昊在后。
然而我们看到的二者的排序,常常是“大昊、少昊”。似乎“大”在前,“少”在后。例如,山东莒州博物馆藏的历史编年,就是大昊在前,少昊在后(山东莒县在周武王封给少昊后人的地盘之中,莒先都计斤——又称介根,在今青岛胶州市。春秋时迁于莒。贵族“己”姓,今山东沂水“纪王崮”的“纪”应该和莒国有关)。莒国原都计斤,比较近似《山海经》“东海之外大壑”地貌。在莒州博物馆中能看到莒国国君车乘上的王族徽章,那分明是凤鸟和龙蛇相交——他们应该是崇拜龙凤图腾(图1),和商王族图腾崇拜无异,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了秦贵族自称“少昊之后”的状态(见下)。
少昊、大昊的排序有周代的文献在,顺手摘录在下:
《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帝颛顼受少昊乳养。少昊在颛顼之前。
《国语·楚语下》:“及少皞(昊)之衰也……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重、黎就是伏羲女娲,司天司地,那时代最大的事情,所以伏羲女娲二者合而不分,正如重、黎合而不分,被统称“重黎”;他们被此不分,故而文献上往往称他们“帝喾”“帝俊”“大昊”等等。重黎显然在颛顼之后。
《国语·周语下》:“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帝喾亦即重黎、伏羲女娲;大昊显然在颛顼之后。
再重复一下:少昊之下为颛顼,颛顼之下是大昊。
这么简单的传承关系,为什么往往会引起混淆呢?
这是一个谜题。
我认为这个谜题在于:
一、大昊民族集团的分裂,在文献上记载过于简略,导致混淆;
二、殷商贵族中的秦民族,对自己出身特意的强调等,导致混淆。
大昊民族集团的分裂,见于《左传·昭公元年》:
“晋侯有疾,郑伯使公孙侨如晋聘,且问疾。叔向问焉,曰:‘寡君之疾病,卜人曰:“实沈、台骀为祟。”史莫之知,敢问此何神也?’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其季世曰唐叔虞。当武王邑姜方震大叔,梦帝谓己:“余命而子曰虞,将与之唐,属诸参,其蕃育其子孙。”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遂以命之。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由是观之,则实沈,参神也。”
这位“高辛氏”就是后来文献上说的帝俊、帝喾、大昊。
自高辛氏之后大昊分为二支,一支始于阏伯,其举族死后归于东方苍龙七宿之心宿,亦即晨星;因为其地曰“商丘”,阏伯之族以“商”为族号;因为商族来自于重黎,“黎”有“火正”世职,所以晨星也叫大火、商星,卜辞屡屡出现的“大邑商”,就是后世称殷朝为商朝的一般原因。
高辛氏之后的一支始于实沉。这支举族死后归于西方白虎七宿之参宿。按照后世西方白虎的方位神五行属性——西方为虎而属金、金色为白的认定,这支高辛氏之后人,正是《左传·昭公二十九年》:“金正曰蓐收……少皞氏四叔(淑,贤淑)……该为蓐收”,其所谓的“金正曰蓐收”就是“世不失职”的一代“金天氏”。虽然他们是少昊的后人,但毕竟是高辛氏大昊的另一支,他们在实沉之墟代替陶唐氏的一部,是以羲氏、和氏的名义司天授时的,而陶唐氏之所以被帝舜氏取代,就是因为当时最重要的邦国大事乃司天司地:司地的重要项目是平治水土,司天的重要项目是昭告天时——实沉之墟的一支的族群,正是“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司天授时之谓。高辛氏之后始于实沉的一支,其地名在《国语·晋语四》里称为“实沉之墟”。
实沉之墟就是周朝的晋国在地,今山西临汾、新绛、晋阳等地,其地旧名“大夏”;在公元前2300年之前,这里居住着的黄帝后人帝尧氏,族号曰“唐”——这个“唐”即“陶唐氏”、帝尧陶唐氏。
公元前2357年,帝舜政变帝尧,然而,帝舜氏“在舜世不改尧号(见《国语·晋语八》韦昭注)”,也就是说,帝舜在帝尧时代掌权天下,至少一开始没有改变“陶唐氏”的号召性族号。因此,在今山西省临汾市的“帝尧的都城”,很可能就是帝舜的实际帝居。据资料说明,这个“帝尧的都城”碳十四测年的上限距今公元前2300多年,这正是《尧典》其中四仲星中星记录所在位置的年代,根据天文学二分二至历时的推断,其与公元前2357年二分二至所在点相符合(见瞿蜕园《古史选译·导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4月)——或许帝舜有虞氏,就是伏羲女娲在夏后氏家天下之前,在实沉之墟的勃兴。夏后氏家天下之后,商王朝取代夏后氏之后,伏羲女娲实沉一支的后人都比较稳妥地在此地生息,直到周成王灭了这里的旧国,封给了自己的弟弟,是为晋国。
实沉一支似乎没有自称“少昊之后”,但其为“金天氏”之裔被封之汾川为神,却十分清楚。汾川神的祭祀者是沈、姒、蓐、黄四姓,晋国立国,汾川的管理属于晋国,晋国就是沈星星土的主人,汾神原先的祭祀民族归属于姬姓的晋国,他们的旧族号,也就无存在的意义了。所以汾神晋国以前的祭祀民族,可以称“实沉之后”,没有必要强调自己是“少昊之后”。
说帝舜取代了帝尧,我们必须把历来史家不太关注的豢龙之术简略地说一下。
因为龙属阴,其为水属,水是生命之源,这也正是大昊之后继颛顼氏司天司地之司地的内容。
我之所以沿袭《晋语八》韦昭“在舜世不改尧号”的注解,是因为《左传·二十九年》“故帝舜氏世有豢龙”一说——帝舜氏的“豢龙”是伏羲女娲民族集团,以生命之源宏族的策略。
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之民族,养雄雌两条龙蛇,是一种龙的传人之信物,正如五星红旗是今天凝聚民族的象征。我认为目前在临汾“尧都”出土的双龙陶盘(图2),就该是帝舜麾下有豢龙行为的物证。给帝舜豢龙的人员被封为“豢龙氏”,其姓曰“董”,豢龙的操作者叫董父。
从陶寺遗址出土的双龙陶盘之图形看,豢龙氏所豢之龙是蛇躯龙,它被设计成一头双身龙,那一个头,是伏羲女娲共一头而彼此不分,龙头还生着一条羽毛似的舌头——由此我们知道这绘龙的陶盘,只是祭祀仪式里用象征雄雌二龙的物品。我们很难说清楚帝舜氏让董父豢龙的豢龙场何在,但据《左传》所说,陶唐氏帝尧的后人刘累,曾学养龙于豢龙氏,因此推想帝舜的豢龙场,应该就在现在的尧都遗址一带。
夏朝末年,夏帝孔甲亦欲利用豢养雄雌二龙以凝聚人心、特别是凝聚伏羲女娲族群人心的策略,但没有豢龙氏的世职人员豢龙,于是用刘累来豢养二龙,封刘累为御龙氏。但刘累养死了母龙,畏罪潜逃。
商代的《易经》有《蛊》卦之立项——“蛊”字象形两条龙蛇养在器皿当中,而《蛊》卦内容,说的就是龙的传人之邦邑君首位置的继承问题,因此可以确信商朝朝廷有豢龙的举措。
值得注意的是,自此中国的龙图腾形象出现了两种形态:蛇躯龙(图3·左)和虎形龙(图3·右)——在商王族的龙造型里,其特征一般都是虎形龙生了凤鸟的三趾爪,蛇躯龙却生了老虎的头。这因为他们一支生息在苍龙七宿的星土上,一支生息在白虎七宿的星土上。这种同民族分居两个星土的情况,大致是在商代的图像上,甚至商代以前的图像上,龙虎往往连类并举——如石峁遗址神殿废墟里的虎形龙就是商以前二者的连类并举(图4)。这又说明,阏伯和实沉两支人,虽然分了两地发展,但他们并没有互相忘记彼此的种族关系。
到商朝武丁时代(载《竹书纪年上·武丁四十三年》),出自豕韦氏的豢龙氏被灭,武丁以御龙氏刘累的后人代替豢龙氏,从而承绍豕韦氏。
到了周朝,朝廷似乎不再有重黎氏“司天司地”的世职——周朝不用司天司地之事,程伯休父牢骚可证。《国语·楚语下》记载了程伯休父的牢骚,意思是说周朝廷之所以混乱、衰弱,就是周宣王不再任用重黎氏去司天司地等等。这位“程伯休父”正是重黎氏——伏羲女娲民族集团的正宗传人。
周初,朝廷似乎不再有豢养二龙的举措——原先代替豕韦氏的御龙氏仍在实沉之墟,然而周成王的弟弟唐叔虞迁走了刘累之后,实沉之墟成为晋国国土;御龙氏被迁离实沉之墟,到终南山一带的杜国为国君。这个帝舜氏、夏后氏、商王族的豢养龙蛇的前前后后,说明他们的养龙场大体都在实沉之墟,也说明周朝实沉之墟不再有养龙之场:《墨子·明鬼下》(亦见《竹书纪年》)说,周宣王四十三年,宣王因自己的小妾女鸠,诬告杜伯奸淫她,而“杀杜伯”。杜伯死后三年,化为厉鬼,趁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光天化日之下,杜伯乘白马素车,朱弓朱箭,射杀宣王于车上。此固然是神话故事,但却是传统的豢龙巫术不受周朝待见旁证。
看来大昊民族集团中的秦民族,在面对周民族对自己压迫之环境下,有意强调自己出身是古老而煊赫的少昊,以区别同出大昊的商民族,可能是导致少昊、大昊前后排序的混淆原因——秦民族强调自己是少昊之后,晚于实沉一支的存在——实沉、阏伯虽是大昊之后,但族源却同出于少昊。
根据《清华简》的研究成果,我们知道秦民族是商贵族,可能是商王都迁址商奄一支的贵族。这族人,因为参加周封商王武庚与三监的叛变,被周公旦惩处,迁于周朝西方的边陲,作为抵御周民族当时重要敌人西戎的屏障。于是秦人不得不为了生存一边和西戎作战,一边为周人养马。
当时兴盛车战,驾车的马匹十分重要,秦人因繁衍马匹之功被周孝王封为附庸;公元前821年,秦庄公击败西戎,被周宣王封为西陲大夫,并将秦人先祖大骆之族原来居地犬丘(这个“丘”相当于后来所谓的城池)赐予秦人。公元前770年,秦襄公借周王族内乱,投机翊立周平王、派兵护送周平王迁都洛阳,而得封赐周人发源之地岐山一带。于是秦王建西畤祭祀上帝——奉少昊为白帝,金属白,方位属西,于是秦民族就理所当然地充当了金天氏少昊的直接继承人,从而区别开东方青帝大昊的继承人殷商民族。
我们在《史记·秦本纪》里看到了秦人把自己世系区别殷商的用心。
其实“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吞玄鸟卵而生下民族领袖的神话,本基于“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母系社会婚姻状态。而秦人不把帝喾伏羲氏认为男祖先,而是只承认“女脩织,玄鸟陨卵,女脩吞之”生了自己的男祖先大业。秦人将祖先女脩出处所衔接的帝颛顼,恰恰正也是商王族的出处。
女脩是纺织女神,纺织女神是男耕女织时代的重要神灵。晋朝王嘉《拾遗记》卷一所记娥皇和白帝之子恋爱生少昊父亲的神话,便将少昊之母是母系社会织女一族世职的状态保留了下来。《秦本纪》“女脩织”,正是司马迁失于浓墨重彩渲染的少昊民族立族之世职。
殷墟妇好墓出土过女脩的玉雕像——她头戴纺织机的紧经轴亦即榺杖(后世所谓的“王母戴胜”之“胜”的原本就是这种榺杖),身穿龙袍,腰佩商王族的族徽一头双身龙(图5)。也许卜辞上的“东母”“西母”之西母就是指她而言。后来西王母成了天下第一女神,恐怕就是和秦人对女脩祖神的高崇有关——在东汉时代,西王母和早期基督教“德母”合一,最后演化成瑶池的王母娘娘,应该引起今人的重视(详见另一拙文)。
周王族特别小肚鸡肠,因为其死敌是殷商王族,所以殷人的图腾鸟在本鸟——猫头鹰,被其憎恨,乃至成了中国人长达几千年民风民俗类的恶鸟凶禽。秦人面临周初的被惩罚状态,为了规避周王族的这种小肚鸡肠的憎恨,当然不敢把图腾鸟认作“玄鸟”的本鸟猫头鹰,所以我们在秦公大墓出土的金质图腾鸟的造型上,看到的是戴胜鸟形象(图6)——这反倒可以证实秦人政治谨慎,出于惧怕周人的报复。所以他们的“玄鸟”必须是戴胜鸟,更何况戴胜鸟是蚕事工作季节的候鸟,所以,后世西王母画像头上所佩戴的纺织机紧经轴之“戴榺”,自然和纺织季节必到的候鸟“戴胜”名字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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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商代虎形龙——虎形龙三趾爪及找死的覆爪毛值得注意
图5·商代头戴“榺杖”亦即“胜”的织女神——她的腰间一头双身龙的佩饰说明她是商王族的女神
图6·左,秦公1号大墓出土的黄金戴胜鸟。中,戴胜鸟——戴胜鸟是一种候鸟,在桑蚕时节来到中原的北方。右,商王族的玄鸟图腾——它的本鸟是猫头鹰
作者简介:王曉強,一九四六年生於山東濰縣,一九四八年擧家遷居青島。美術家、文化評論家。主要從事古代圗像、文字、詩歌、服飾、藝術理論及繪畵和雕塑研究。曾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師、《科技與藝術》《美術大鍳》主編、中國工藝美術學會雕塑専業委員會秘書長、江南大學設計學院研究員等。一九七九年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師從沈從文,參與編冩《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索引及插圗工作。撰有文化藝術理論、隨筆若干,有《易經大侃》《李賀詩解謎》《古玉裏隱藏的秘密》《文身的秘密》《易經裏的秘密》等著作。
【作者授权专稿】
原载世说文丛,组稿编辑:周晓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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