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道缘寺内,一位满脸胡渣的大叔跪在拜垫上,手里晃动着签筒,嘴里念叨着:“上上签,一定是上上签。”
哐当一下,一支灵签落地。拾起一看,是下下签。大叔好赌,问的是财运,抽到下下签岂不意味着破财?他骂骂咧咧地将下下签放回竹筒,重新再抽。一连三次都是下下签。
大叔一气之下将下下签狠狠地砸回地上,似乎还不解恨地往它踩上一脚,甩头离去。
相似的情形上演了好几回,直至深夜,道缘寺闭门谢客。
夜阑人静,满天繁星,神台上倏忽有灵签陆陆续续跳出签筒,十八支下下签组合有序,化成人形连夜逃出道缘寺。
晨光熹微,大街上还鲜有人迹。人模人样的下下签过街串巷,享受着清晨新鲜的空气。
“哥哥。”一个空灵婉转的声音从下下签的身后传来。他回过头,是他的同胞妹妹上上签。她也化作人形追出来了,苦口婆心地规劝他莫要擅离职守。
他与妹妹同为观音灵签,拥有话语应验成真的能力。只不过,他主凶,是灾祸的代表,为他人带来苦难。妹妹主吉,是幸运的化身,为人们带来祝福。
是以,往来烧香祭拜的抽签人总是对上上签喜颜悦色,对下下签横眉冷目。素质稍好的,抽到下下签不过是面露苦涩,若是遇到粗人莽夫,轻则口吐秽言,重则拳脚相加。
他虽非神仙,但好歹也是一灵物,何须受此屈辱。这份苦差事越做越不知意义何在,离开的想法越来越清晰。
“妹妹,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是不会回去了。既然他们都喜欢你,你留下,我离开。”话音甫落,他拔腿就跑。
妹妹紧追其后,欲将哥哥拉回正途。
为了甩掉她,他越跑越快。在转角处竟撞倒了一男子,他伸手欲扶,却在顷刻间缩回。
他的眼神带有几分怜悯和愧疚,又迫不得已道:“对不起,我不能在此逗留,否则你会越伤越重。”
妹妹赶来时,只瞧见他离去的身影。看见地上因断了腿而痛苦呻吟的男子,明显是哥哥的“杰作”,她立即上前为哥哥善后。
02
他来到了城外的一座山脚处,据说山上有一棵名为见血封喉的毒树,旁人不敢靠近。人迹罕至,这不正是他理想中的归隐圣地吗?
搭建竹屋花费了七天七夜,他来到窄小的堤岸取水解渴。
有一女子正在岸头掬水洗脸,睁开眼睛才发现身旁蓦地多了一道人影。她受了惊吓,娇小的身子一颤,不慎掉落水中。不谙水性的她挣扎着,呛得说不出话,一股窒息感将她包围。
他十分无语,紧接着大声呼救:“救命啊!来人呐,有人溺水啦!”
林中回荡着他浑厚响亮的声音,伴有零零星星的鸟叫蝉鸣,是意料之中的寂寥。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呢?只能由他救了。可一旦与他触碰,她定会沾染上霉气。
在他犹豫的瞬间,那女子沉入湖底,水面冒出一串气泡。
即便是摊上劫难也总比没命强,能活久一点也是好的。最终他还是将她救上来带回竹屋。
女子在轻咳中醒来,与他四目相对。只见面前的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墨发半披,束以青绿发带。她渐渐地迷失在他的目光之中。
“既然醒了那就赶紧走吧”。他神色疏冷淡漠,话语间透露出几分不耐烦:“走得越快越好,以后别来了。”
她艰难地起身,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因体力不支又晕了。
他眼疾手快,在她倒下之前伸手搀扶,再一只手贴上她似开水般滚烫的额头。显然她发高烧了。万没想到,她的苦难竟来得如此之快。
他神情微凛,蹙眉轻声道:“遇上我,算你倒霉。”
往后的时辰,她在头脑昏沉中迷迷糊糊地看到有一道人影候在她床前,替她添被擦汗。渴了有人给她递水,热了有人给她扇风。虽然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毫无食欲,但被人悉心照顾的感觉真好。
翌日,她的热病褪去,体温逐渐恢复正常。
“你感觉如何了?”他向她投以关切的眼神。
“好多了,谢谢你。”她从包袱里抽出一些碎银,“这几天辛苦你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公子能让我多留一些时日。”
他婉拒了她的好意,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让你赶紧走,是因为我这人招惹不得。碰上我,准没好事发生。要不然,你也不会落水得了温病。”
“我不信这些,我来此地就是为了研究箭毒木,我的父母死于此毒,我定要在有生之年找出解药。如果你愿意让我留下,我可为你分担些日常内务。”
现下他们已经碰上,她遭遇苦难是迟早的事,在他眼皮底下遇难,总比孤立无援要好。他心底一软,让她留下了。
“我叫灼灼。你呢?叫什么名字?”
他一组下下灵签能有什么名字?既然灼灼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他便即兴取一个吧。
“凌夏。”他迟疑了片刻,最终道出这个名字,谐音“灵下”,正符合他的身份。
树影婆娑,满地落叶沙沙作响,一阵清风夹带着山林野花的芳香灌入室内,吹得灼灼打了好几个喷嚏。她从包袱细软里抽出一个白瓷药瓶,往掌心倒出几粒药丸服下。
“你还好吗?”凌夏关上窗户,望向脸色苍白的灼灼,觉得她此刻就像那虚无缥缈的泡沫,一碰即碎。
“我没事,只是身体比较虚弱。”
“那我上山找找野参灵芝此类药材,给你补一下身体。”
“不必了。医理上有一句话叫'虚不受补',体虚之人克化食物能力较差,此时服用大补药材不仅不起作用,还会加重身体负担,导致肝火上冲、气机不畅。”
凌夏点头如捣蒜:“那该如何治?”
“先服以温平之药调理身体,平日里多加走动锻炼身体,等身子骨硬朗些再进补。”
03
经过一段时日的休养,灼灼的脸上重现以往的生气,唇瓣恢复血色,双颊沁出一层淡淡的桃花粉色。
凌夏松了一口气,往后他便可以歇息了。灼灼早晨打扫除尘,烧水做饭,午后和夜晚钻研药理,做笔录。
从琐碎事务中脱离出来的凌夏自此开始放飞自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似以前般在摇晃的签筒中震醒,还得被迫营业。
如今醒来的一切都有灼灼妥当安排,日子那叫一个肆意快活。
某个清朗高阔的月夜,摇曳烛辉照得屋内通体亮黄。凌夏一身蓝衣半倚榻上,乌发垂散后背,领口松垮,修长的双腿曲折蜿蜒。
灼灼正在窗前伏案手自笔录,记载试炼草药的药性。抬头蘸墨之际,前方的洒脱风光映入眼帘,使她沉醉其中。
凌夏前额的一小撮龙须发丝随风飘摇,被他信手拈来,玉指顺着发梢的方向滑落。他举起酒杯惬意地小酌一口,无比潇洒自在。
随后注意到了灼灼洒向他的目光,他举杯相邀:“要喝吗?”
灼灼这才回神,神色慌张地摇摇头。凌夏勾唇一笑,没再理会她,自顾自地品酒。
灼灼以笔顶敲了敲额头,警示自己不要分心。不料碰倒了砚台,墨洒纸书。之前的记录都白做了,得重新试验。
“哎呀。”她甩了甩书上的墨水,一脸愁容。
凌夏噗嗤一笑,这次降临她身上的苦难与上次发烧相比,简直是不值一提。
看着幸灾乐祸的凌夏,灼灼脑子忽然浮现“蓝颜祸水”一词。想来他自嘲是灾星也并无道理。
经此惨痛教训,灼灼决定日后隔天为期,定时背诵温习笔录,即使不幸丢失笔记也能重新默写。
04
过几日,灼灼带着一堆草药,眉眼含笑地走到他跟前。她的笑带有几分狡黠,让凌夏不明所以。
灼灼从药萝抽出两株草木,询问他哪个更像是解药。可他又不懂药理,他哪知道。在她的追问下,他随便点了一株。
紧接着她又抽了两株别的草木,同样地询问,同样的做法循环往复,直至药萝被抽空才罢休。
本以为就此完事,可灼灼接下来的操作,让凌夏无言以对。
灼灼笑嘻嘻地将那些被他选中的草药悉数丢弃,剩下的拿去试炼。
唔……既然他是灾星,那他的选择必定是错的。排除了错误选择,离成功不就更进一步了吗?她是如此想的。
凌夏又气又笑,笑是因为头一回有人不嫌弃他是灾星,反而借此与他亲近。气是因为竟然把他的话当做是反例。
日子又安稳地过了数天,直到某日深夜狂风刮起,窗前纱幔四处摇摆,沾上烛台唯一的火光,如干柴烈火般一点即燃。
凌夏被室内沉闷的熊熊大火热醒,眼前的赤焰红光吓得他目瞪口呆。他来不及多想,趁火舌将他们吞没之前跑到对面使劲摇醒灼灼。
灼灼秀眸惺忪,半醒半睡,还不知晓事态严重。凌夏只好将她一手抬起,扛在背上带她逃离。
他跑到百尺开外放下灼灼。外头凉风一吹,灼灼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她急着往前救火,却被凌夏攥紧手腕。
“看我的!”凌夏松开手,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几步,仰天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语毕,竟奇迹般地天降倾盆大雨。他拉着她躲在树下避雨。
灼灼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厉害,以往他总爱吹嘘他是灾星,现在她开始相信了,但她不怕。
火灭雨停,天也亮了。
05
修葺房屋后,两人坐在当初相遇的湖堤岸歇息。
凌夏神情凝重,支吾道:“要不,你还是离开吧?我担心……”
“这只是意外”,灼灼不以为然。
“只要你继续留在我身边,此等意外还会发生。”
“没有找到箭毒木的破解之法我是不会离开的。大火虽燃烧了我的笔录,但烧不掉我的记忆。”这次她没有像之前那般忧愁,反而满脸笑容,因为她早已将笔录的内容记在脑中。
“你就如此肯定它有破解之法?万一……”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山林的草药已被我试验了一大半,我相信,成功近在眼前。”灼灼抬头眺望远方,自信从容。目光如炬,炯炯有神,透露出一股与她纤瘦身段并不匹配的坚韧与毅力。
凌夏未曾从他人眼中见过如此耀眼的光芒。在苦难面前,她与寺庙里的参拜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此刻,就连身为下下签的他也认为,她一定会成功。
话虽如此,凌夏还是有些担心她:“难道你就不怕……”
灼灼垂头浅笑,她要是怕,当初就不会跋山涉水辗转各地寻药试验。
凌夏不明所以:“你笑什么?这很严肃的。”
她内心的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凌夏不明白她说什么,只隐约觉得此话对他很重要。
06
接连数日,凌夏翻阅了不同的古籍。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万没想到,凡夫俗子避之不及的苦难,在诸多圣人眼中竟是成功的垫脚石。
可这究竟是苦难使得圣人磨练出铁打的意志,还是皆因他们是圣人,所以才有顽强的意志战胜苦难?他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苦难的作用因人而异。
如此看来,他那份苦差事也并非毫无意义,他开始质疑当初离开的正确性。
哐啷一声,灼灼摔碎了药瓶,趴倒桌案。他跑过去一瞧,她嘴唇发紫,怕是中毒了。
他吓得脸色发青,一连给她灌了好几碗水,望能稀释体内毒性。他的心惴惴不安,不能再让她受伤害了。
凌夏发疯似的往城里跑,妹妹一定能救灼灼。
跑进城里,他从路人的闲言碎语中东拼西凑得知妹妹经历。
昔日他出逃时撞倒了商贾沈夭,骨折的沈夭在妹妹的祝福话语下竟奇迹般地好了。此事被沈夭的随从传开,阖城皆知妹妹的神奇能力,纷纷堵住她的去路祈求保佑。
妹妹心善,来者不拒。在她的祝福下,好赌的大叔一夜间逢赌必赢发大财,矮矬穷的胖子买了花容月貌的丫环当媳妇,游手好闲的穷书生高中状元。
沈夭不忍妹妹受困,将她接到府邸为她抵挡众人的热情攻势。之后沈夭一家接了一单大生意,越做越风生水起。
凌夏来沈府接走妹妹凌尚。一出门,众人又来添堵了。凌夏心里焦急,神色凌厉,朝那群乌合之众大吼:“我是她的亲哥,有一张乌鸦嘴,谁敢拦我,我便画地为圈诅咒他祖上三代!”
诅咒这种东西向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众人被凶神恶煞的凌夏所震慑,自觉让出一条道路。
来到竹屋时,灼灼已经没事,她找到箭毒木的解药——红背竹竿草。方才她在以身试药呢!虚惊一场。
知晓原委后,凌夏的面容依次展现震惊、庆幸、愠怒等一连串变化。
凌尚从哥哥丰富的表情中明白,灼灼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她握住灼灼的手,问她有何心愿。
灼灼想开一家医馆。凌尚祝她如愿以偿。
上上签一言既出,效力非同凡响。
不久灼灼凭借多年练就的精湛医术治好某大户的病,那户人家送了她一家医馆答谢。她由此开展自己的事业,一派欣欣向荣。
有凌夏守在凌尚身边,群众也不敢多加骚扰。
07
就在一切看似风平浪静之时,外头传来了恶耗。
发了财的好赌大叔因钱银过多,赌场已满足不了消遣,后来染上五石散,吸食过多致死。
矮胖子发现自家漂亮媳妇与一纨绔子弟勾搭,捉奸在床起争执,情急之下被奸夫误杀。
高中的状元因贪污受贿被举报,最后锒铛入狱。
大伙本就讨厌凌夏,他来之后,许多曾受凌尚祝福的人非死即伤,这一连串变化顷刻使他成了众矢之的。
面对阖城的指责谩骂,凌夏毫不意外。可细细一想,又有些地方不对劲。自他离开道缘寺以来,与遇难之人并无交集,更多是道听途说他们的故事,按理说他们身上的灾祸并非他直接使然。
何况他们皆被授予妹妹真心实意的祝福,何故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思绪纷乱,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涌上心头。电光火石间,竟鬼使神差地想起“虚不受补”一词,恍然大悟。
好赌的大叔、矮丑的胖子、受贿的状元好比体虚之人,一夜暴富、抱美人归、金榜题名就是补药。体虚之人消化不了补药的效益,就如同他们承受不了这份美好馈赠。
一个不懂珍惜肆意挥霍,一个能力普通无自知之明,一个难拒诱惑德不配位,最终都因“虚不受补”产生了副作用。
那该怎么办呢?灼灼早已给出答案:多加锻炼——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此时,他便显得极为重要。给人发难,不正是他所长么?只是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参透苦难之于他们的意义,反倒将怨怒发泄到他身上罢了。
如今他算是明白了,也晚了。已有数余人因他的失职而丧生,他们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此同时,沈夭突然晕倒了。
灼灼诊断不出沈夭身患何病,只探出他脉搏越来越微弱,怕是活不过明天。哪怕是凌尚的言语对沈夭也不起作用。
而今凌夏思及拥有起死回生之力的,恐怕只有观音娘娘了。
灵签兄妹和灼灼带几位小厮抬着沈夭回到道缘寺,跪在观音像前,乞求观音菩萨救救沈夭。
神像忽地发出金光,照得满屋光彩耀人,闪晕了除灵签兄妹以外的其他人。
观音现出真身,手持净瓶脚踏莲座。一阵婉转悠扬的声音回荡寺内:“凌夏,你当初因不满他人冷眼置气离开,如今可是明白这份差事的个中意义?”
凌夏的眼神满是懊恼,诚心向观音忏悔:“昔日是弟子一时糊涂,如今我已明白,弟子的作用是让人们从苦难中锻炼出良好的品质和留住幸福美好的能力。还往观音娘娘救无辜之人一命。”
她说,沈夭这是寿元衰竭。皆因凌尚在沈府待了数月,给他带来了许多福气,可物极必反,沈夭已燃尽了毕生的运气,命数将尽。
原先沈夭与灼灼会有一段缘份,可灵签兄妹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情感和命运。若想救沈夭,离开他们才是治本之法。
08
沈夭和灼灼醒来之后,头脑一阵晕眩,竟忘了为何身在此处,也不记得灵签兄妹曾经出现在他们的生命中……
沈夭忽感头疼欲裂,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脑袋,浓眉紧锁。
灼灼见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头疼难忍,立即抽出针灸包上前为他施针解痛。
“多谢姑娘相救。”沈夭双手作揖,向她行道谢之礼。
灼灼为他把脉探病。一场初识的对话就此展开……
两人离开道缘寺时,凌夏和凌尚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凌夏的眼底尽是苍凉与无奈,他想留在灼灼身边,可他也有着使命。他是灵物,长久待在她身边必定给她带来厄运。
他只能轻叹一声,为这段还没开始便结束的感情默哀片刻。
凌尚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哥哥,其实沈公子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呢。灼灼跟他一起不会受委屈的。”
他吸了吸鼻子,咽下满嘴的苦涩,哑着声:“我知道。妹妹,我们回去吧。今后哥哥会陪着你,各司其职渡众生。”
此后,灵签兄妹从阖城的记忆中抹去,道缘寺签筒里的灵签又重新回归一百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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