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梦见自己掉水里怎么回事(梦见自己掉水里了是什么梦)

1.

唐镜问我怎么也死了。

我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不咸不淡端着端庄贤淑的架子说:“哟,姐姐消息可真够闭塞的,我都死了十年了”。

她听了这话居然有点难过,这次我没忍住把白眼翻上了天。

呸!假惺惺。

她其实死的比我早两年,之前我还以为她早就投胎祸害别人去了,没想到居然还没走,还和我遇上了,真是晦气。

哪怕已经死了十几年,她还是一副弱质芊芊要哭不哭的模样,仿佛只要她一哭就什么错都是别人的,看得我十分厌烦。

我看着她独自在墙角下表演欣喜和悲伤,一点反应都没给。

老娘十几年前就不吃这套了,你爱演就演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当看戏了呗。

“萤儿,能见到你姐姐很开心。”

“别,我可一点都不开心,你死的早,大概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要不要我说给你听听?”

她愣了一下,表情僵在脸上,我心里无比满足。

“我是被那暗恋你的情种一碗接着一碗的药毒死的。”

“我说你们也真是的,他有地位你有美貌和名声,你俩要是在一起了,那还有我什么事。”

这话我埋在心里十三年了,以前都没机会和人说,现在终于遇上正主了,痛快!

她僵住的表情变得活泼起来,哆嗦了几下后不敢再看我,转身就要走。

没骨气的胆小鬼,死了都改不了这讨人厌的性子,真特么不想和这人扯上关系。

我不想看见唐镜,也不关心她走没走,继续看着面前的院子出神。

活着的时候我在那院子里住了三年,死了以后也没能离开,也不知道是这院子拴住看我,还是我对这院子有怨气,看不到它化成灰就不满意。

走廊上走来一大两小三道身影,是周安之和两个孩子。

小丫头坐在他胳膊上搂着他的脖颈笑,小子在前面蹦蹦跳跳,一点也不像周安之小时候那样古板呆愣,野得没边。

也不知道是性子随了我,还是周安之管教方法有问题,小子总是能气得周安之多长两根白头发,坐在墙上看着这一切的我觉得又有意思又解气。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其实不怎么好管,平心而论,周安之已经把两个孩子带的很好了。

我之所以会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只因为我恨他。

2.

我和周安之连怨侣都算不上,我曾经真真切切把他当过仇人,那种眼睁睁看着他弄死我的仇人。

我们走到这一步有阴差阳错的成分,也有本身性格的问题。

他是个软弱的混蛋,明明喜欢的是唐镜,却还和我纠缠不清,但凡他当年大着胆子把唐镜娶进门,我也落不到如今的下场。

我心软脾气倔,有时候服个软就能彼此都好受很多,却总是梗着脖子死撑,到最后谁都不痛快,但凡我当年一头撞死在墙角,应该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院子里十年也离不开。

我对周安之的第一印象并不坏,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五岁,他是我印象中第一个愿意帮我的男孩,很难得。

忘了是在哪个大人家的院子里,跟着母亲去参加诗会的我迷了路,怎么也走不出院子,他也迷了路。

看见他的时候我正趴在栏杆上用狗尾巴草逗池子里的锦鲤玩,他从走廊拐角伸出一颗头,吓了我一跳。

他有点愧疚,婆婆妈妈一直在给我道歉,其实我一点事都没有。

有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和我说话我很开心,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事。

我在一大圈千金中一点也不讨喜,和人人都喜欢的唐镜正好相反。

我娘亲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嫁了两次人,我是她带着嫁到陆家的。

陆家在京城没什么根基,我爹虽然有个探花郎的名头,却始终是个外乡人,没钱没势并不受欢迎。

又因为我娘是再嫁,还有张祸国殃民的脸,他和我娘的风评自然不会好,我作为他们的女儿,不被喜欢也很正常。

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我会迷路就是被人故意丢在院子里的。

我和周安之商量着七拐八拐走了很久才到前院,见到有人时都十分有成就感,像是做出了什么十分不得了的大事。

我大大咧咧习惯了,顺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手刚抬起就发现他换了一副模样。

人前的他矜持懂礼,带着疏离感,像个小先生,和刚刚在院子里温柔和气的样子不太一样。

毕竟出身大户人家,什么场合做什么样子我也能理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尴尬地收回了手。

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到了该各找各妈的时候,想想我娘焦急担心的眼神,我一刻也不敢耽搁。

跑出两步才想起来自己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转头就想问一问,可我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嫌恶的眼睛。

那女人是周安之的母亲,永安王妃。

发现他家人不喜欢我,我就没继续问,招呼都没打就去人群中找我娘了。

跑远了以后我隐约听见他在身后叫我,但我不想回头,不想去看他母亲的脸色。

那时候我还很天真,以为他就是个普通官员家的少爷,到了诗会结束我才知道他居然是永安王府的独子。

藏在心里的以后找他一起玩的想法被我彻底扔了,阶层相差太大,最好还是别扯上什么关系为妙,那样的门庭不是我能想的。

然而有些孽缘不是我不想遇到就遇不到的。

3.

自从知道了周安之的身份我就再也没想过和他重逢,初见时候相处得确实不错,但有些人一辈子只要有初见就已经很完美了,没必要画蛇添足。

周安之十七了,还没定亲,整个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起一大群人跟着心神不安。

我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日没几天就听说有媒人为他去唐家探消息了。

唐家明面上就一个独女唐镜,也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唐家在京城有点根基,也就比皇亲国戚王侯将相家差一点点,而且唐镜的才貌闻名在外,嫁到王府里当个世子妃也说得过去。

我与唐镜自小分开,后来虽然偶有见面,但感情算不上多亲密,可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姐姐,姐姐要是能高嫁也算是一件喜事。

这个消息在京城沸沸扬扬传了好一段时间,看样子是定下来了,娘亲和我聊天时偶尔还会感叹唐镜好福气,感叹完后又开始担心起我的婚事。

我没觉得嫁到王府就是好福气,门户越高规矩越多,要顾忌的东西也越多,高门大户不一定会比小门小户幸福。

当然,这话我不敢和母亲说,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传言一直传到了七夕,被关在家里看了快一个月书的我终于得了自由。

我格外珍惜这一晚上的时间,想了很多要做的事,可惜唐镜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她像是故意在等我一样,一见面就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要拉我坐花船上游湖,我一推辞她就睁着一双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我,温声软语求我,打定了主意要带我上船。

在装委屈方面,她和我娘都是大家,我根本就招架不住,一个心软就跟着她上了花船。

上船前我其实怀疑过她的目的,但我相信以她的胆子和品性不会做什么能害死我的事,顶多就是借着我的出身做陪衬在旁人面前招摇一番而已,自然而然就放松了警惕。

然而等我觉得不对劲想要下船时已经晚了。

4.

唐镜有几分才名,京城里有不少读书人盼着和她有一段才子佳人飞上枝头的故事。

元知空是众多读书人中的一个,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胆子够大,而且底线够低,为了得到唐镜不择手段,而且唐镜真的看见了他,似乎还对他有点不一样的情愫。

郎有才女有貌,可惜两人之间隔着世俗和门户,唐镜不可能嫁给一个一无所有只有几分才学的书生,元知空也不可能攀上户部尚书家的门庭。

唐镜谨小慎微惯了,元知空却是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周安之打听亲事的事整个京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元知空也听说了,为了得到唐镜,他想了个好法子。

姑娘家的名节重过一切,以他和唐镜的身份差距,也许只有未婚先苟且才能勉强逾越。

他索性干了件大事,上了花船,约了唐镜,知道唐镜不会同意就事先在屋子里下了药,还早早在外面买通了人,一旦事成,唐镜酒后失身的事会传遍京城。

这一计不可谓不狠辣,可唐镜敏感多疑,早就猜到了花船里有问题,于是装模作样抹眼泪把我带了上去,还将我关在了屋子里。

待我察觉到屋中若有似无的香气时已经晚了,我已经没力气跑出去了。

周安之就是那时候进去的,但不是去救我的。

一个醉酒还被下了药,一个人事不知,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被人发现时我甚至还在昏迷之中。

一夜之间我成了为嫁进王府不择手段的小人,奇怪得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周安之被人下了药,所有人都觉得下药的人就是我,从没有人想过也许我也是被人骗进去的。

父亲气得跳脚,他信我的为人,却堵不住外面人的嘴,没法帮我洗脱污名,娘亲抱着我哭了很久很久,水润的杏眼都哭变了样。

到此,我的清白和名声都彻底毁了。

唐镜悄悄来找我,跪着哭说她不知道会这样,她不是存心害我的。

她说她确实知道元知空在屋子里下了东西,他以为是元知空要对她做什么,觉得元知空如果看见屋子里面的人不是她就会住手,哪知道进去的人会是周安之。

平日里看起来软弱可欺的人到了关键时候能有多可怕我算是见识了,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娘要她站出去将事情原委说清楚为我洗清污名,她犹犹豫豫不肯。

我在心里笑我娘天真,自小就分开的母女和姐妹,她能把我拉上船关进屋子里,早就不在乎我的清白了,现在躲开都来不仅,怎么可能会往身上抹污泥呢?

唐镜哭哭啼啼地来,又哭哭啼啼地走,什么都没改变。

父亲不知道一切是唐镜的手笔,以为是周安之品行不端做下的烂事,一个人跑到了王府门前大骂,最后被人抬着送了回来,就剩一口气吊着。

随着父亲回来的还有周家一个看门的小厮,鼻孔翻朝天上给当家的王妃传话。

“虽然你德行低劣,但我家王妃还是愿意收你到王府当个丫头。”

母亲十分生气,指着那小厮连着说了几声欺人太甚,可人家看都不看,抖着袖子抬着头就走了。

那小厮刚走时母亲说得非常硬气,告诉我就算让我出家也不让我去受那份委屈。

可这话没几天就被她收回去了。

5.

开封府尹勾结外敌传递军机的案子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人人自危。

我爹一个一心只在编修古籍上的人居然也成了被萝卜带出来的泥点子,当天就被人从床上绑去了大牢。

我娘也察觉到了不对,我爹刚刚被带走就一个人去了王府,下午回来时带来了一匹粗麻,告诉我晚上会送我去王府。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父亲被构陷入狱,只怕凶多吉少,我们母女也有危险,可再大的危险也不过是一死,有什么好怕的,为什么要让我去王府?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唐尚书不会放过你,没有什么比活着重要,你要听话,只要进了王府,他就没法插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母亲和唐尚书做了五六年的夫妻,对他的品性再了解不过,当年我娘同他和离后嫁给了样样不如他的我爹,丢了他的脸面,现如今我身上又出了这样的事,事情还是他的宝贝闺女一手造成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关乎他的体面,他只怕早就气疯了。

比起进王府伏低做小天天看人眼色我更希望死在陆家,起码能有点尊严,可我从小就扛不住母亲的眼泪。

她红着眼睛说只有我一个女儿时我的心化成了一汪水,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萤儿,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了,为人父母,名声也好贞洁也罢,那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的性命。”

唐尚书不愿意我爹活着,可能也不愿意我和我娘活着,留在陆家我们迟早会出事,去了王府就不一样了。

永安王是唯一一个异姓王,老王爷战死沙场,一家人在京城地位极高,唐尚书胆子再大也得顾忌着点。

我母亲送我出门时天已经黑了,她牵着我的手将我送到了王府门口,而后一直站在阴影里看着我从小门里一步步走进王府。

我回头看她时她强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将我想奔回她身边的念头一下就击碎了。

我又见到了周安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我想他大抵是厌恶我的,那晚在屋子里的人若不是我,他和唐镜也许会成一段佳话。

现在他愿意看我一眼,大概是我这张脸的功劳。

我和唐镜的长相有八九分相似,我们俩的脸都随我娘,漂亮归漂亮,但只适合走西子捧心的病弱柔婉风,我皮得像个猴,再好看一张脸在我身上也失了原有的水准,也不知道他看见我这张和唐镜相似的脸会不会心梗。

我进院时他正站在流芳院里看天,回头看见我就皱了皱眉,兴许是想起了唐镜,兴许是不想看见我。

他没说什么,只看了我一眼就被人叫走了,好像出了什么急事。

他走了也好,留在这我才尴尬。

我是一个人进的王府,王府也没给流芳院派人,周安之走后所有人都走了,十分安静。

我坐在院子里看天,心里想着爹爹和母亲,进了这个院子,再想出去恐怕就只能等到死的那一天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与他们相见的一天。

6.

外面的一切都和流芳院没关系,和我也没关系。

周安之似乎一直在忙,一个月过去了我也没见过他,只隐约听缩在院墙下嚼舌根的下人说王妃打算给他娶亲,可惜有我这个不要脸的小户女在,现在京城里的人都不太愿意和府里扯上关系。

我嗤之以鼻,周安之爱娶谁娶谁,我才懒得管,现在没人议亲明明就是因为朝中局势不明朗没人敢随便结亲,怎么就成了我的问题?

不过这话我也就在心里想想,我进这个院子是避难,没道理受着人家的庇护还说人家的不是。

说起来,永安王妃会答应我进门我还挺意外的,毕竟她第一次见我时那厌恶的眼神太明显,不像是会愿意纳我进门的样子。

她为什么会同意我进门我不知道,但她一直没有找过我的麻烦这一点就让我对她有了点新的看法。

这人的心也许不坏。

又过了两个月,冬天来了,京城的气候一下子变得又干又冷起来。

周安之似乎忙完了事情,我前天才听派来跟着我的小丫头说他回府了,第二天就见到了他。

他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成熟了很多,身量也拔高了不少,眉宇间隐隐能看出大人的模样,越来越有一家之主的气派了。

他会到流芳院我很意外,我原以为他是万万不想见到我的,没想到他不仅来了,还给我带了不少书。

我性子虽然跳脱,但本质上还是个很听父母话的人,从小到大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我爹是探花郎,我娘也识字,我自小也学了诗文经易,对书很爱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喜欢书的。

我以为是他知道了七夕事情的原委在和我和解,不仅送了我书还打算带我出去走走,心里开心得不得了,总算有个人能理解我了。

可等我出了王府才知道,并不是他真心想带我出去散闷,带我出去只因为唐镜求他带我出去。

我实在不明白唐镜这个人是什么意思,害了我却不愿意说出事情原委,等事情已经在渐渐平息之时又嚷着要给我补偿。

她能补偿我什么呢?能让时间回到七夕以前别让我上船吗?还是说觉得几句含着眼泪的道歉就能获得我的原谅?

我见了她就想转身走,她不让,拖着弱不禁风的身子死活要我等一下,我一刻也不想和她多待,直觉告诉我和她待得越久我会越倒霉。

果不其然,拉扯间,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栽进了水塘里,留下我在原地根本没弄明白她到底想做什么。

周安之很快出现,他麻利地跳入水中将唐镜救起,再看我时眼神都变了。

看着前面湿漉漉的两个人,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唐镜啊唐镜,真是小瞧你了,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能利用我演出这么一出好戏,不择手段算是被你玩明白了。

我以为唐镜拉着我演姐妹情深只是为了最后那出落水的戏码,好让周安之心疼她,却不想她草蛇灰线还留了别的伏笔。

在我和她拉扯的地方,有丫头捡到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一口咬定是我在勒索唐镜,不待我说话被冷水冻晕的唐镜就醒了,她将一切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又装了一次好姐姐心疼心机妹妹的感人戏码。

她将真话混在泪珠里,承认是她是自己掉水里的,是她要找我不是我要找她,是她在纠缠我,明明每一句都是事实,但没人一个人相信。

在旁人眼里,她是顾念同胞妹妹的好姐姐,我是吸血害人的恶女人。

王妃终于忍不住了,让人送了一大摞银票到流芳院。

“也只有小门小户出来的才会让心长在钱眼上,仔细收好了,以后别出去找人要钱丢人现眼。”

送银票的人我没见过,只觉得那张脸刻薄得刺眼,我总算是明白了,王妃往日不找我麻烦,哪是什么有慈悲心,不过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7.

大概是受了唐镜的刺激,这话我实在听不下去。

水塘边的银票哪来的我全然不知,现在却要因为那两张破纸片被看轻,一股火气冲上头顶,端来烛火就开始点银票。

送银票的人没想到我会这么做,张牙舞爪要阻止,我一扬手就甩了他一脸带着火星的银票灰。

他气急败坏骂我,骂的是什么我没注意听,我一心只想找个人撒气,正要抬头学着话本上的农妇骂街就看见周安之进了屋。

他微微皱着眉,似是想说点什么,但小声叹了口气后就转身走了,大概是觉得心烦。

我本打算同他说清楚,从七夕开始,一直说到今日这出闹剧,不管他信不信我我都要说出来,可看见了他的神情后我突然觉得就算我说再多也没意义。

他这样的人,能对着我皱皱眉已经说明他有多厌烦我了,这时候我说多少事实也只是讨人嫌。

手里的银票点着了我的衣袖,火舌烧在手背上像针扎一样疼,清晰的痛感把我辩解的心思烧了个一干二净,几张银票的灰化成寒凉的巨大石头,压在我心上让我喘不过气。

我将剩下的银票洒在送钱来那人的脸上,游魂一样躲到了屏风后,心口那股沉闷的感觉怎么也赶不走。

几天后,跟着我的小丫头春儿到了傍晚也不见人影,她一向懂事,从未回来过这么晚。

我正打算去找找她就看见她瘸着腿回来了。

春儿才十三,不怎么会说话,手脚也有些笨,但脾气很好,还勤快,平日里不会与人结仇。

我问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她憋着眼泪摇头,一个劲说自己是摔的。

我看得很清楚,她小腿上已经充血肿起的痕迹明明是木棍打出来的。

问了几遍问不出来,我没再接着问,提着院墙边的扫帚就要出去找人要个说法,那些下人看不惯我是我自己倒霉,可要是因为我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就太不是人了。

春儿看见我气势汹汹要出门,连忙跪下来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她腿上有伤,一动就疼得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我不舍得这么个孩子因为跟着我而受委屈,也不忍心用力甩开她,最后只能站在原地气急败坏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

院子里的动静闹得有些大,不少下人远远站在一旁看笑话,直到周安之来了才一个个装模作样假装有事离开。

周安之还是老样子,绷着一张严肃冷静的脸,仿佛天打雷劈也不会变。

我看他这幅模样就来气,挥手就把扫帚砸了过去,那扫帚不偏不倚砸在他身上,他的脚步一下就顿住了,再也没往前一步。

到底是气急了有些冲动,那一摔不仅让我被按在院子里跪了一天,春儿也让人带走了,生死不知。

8.

流芳院里多了两个碎嘴的婆子,两人看不惯我,我也不去招惹她们,日子倒也过得去。

有了春儿的事,我的臭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每日坐在屋子里默些经文或者看看书打发时间,日子算不上多舒心,总归是风平浪静。

转眼又过了大半年,这半年里我都没见过周安之,只听说了一些和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王妃又给他议亲了,只可惜才有这个打算,姑娘的亲爹就下狱了。

有个胆大的丫头半夜想爬周安之的床,结果绊在了门槛上自己摔死了,前院做了好几天的法事驱邪。

去年勾结外敌的开封府尹终于砍头了,有关系的要么一并砍了,要么流放,总之不管是真有问题还是被构陷的,没有一个从那件事里脱出身来。

婆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阴阳怪气,“里面那位的爹居然还活着呢,不过听说得流放两千里,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地方”。

我以为我早就做好了父亲已经不在的准备,等听到这不知真假的消息时才发现之前的淡然都是撑出来装场面的,该伤心的还是会伤心。

我其实不太信父亲还活着,他被带走的时候身上就有伤,以前身体虽然健朗,可说到底还是个读书人,身体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狱中一年,受的苦数都数不尽。

我只当父母都已经死了,根本不奢望以后还能重逢,一连默了一个半月的经。

我本想将经文都烧了,火都升起来了又默默把经抱回屋里,万一他们收不到呢,岂不是白烧了。

八月的时候,听说王妃又打算给周安之议亲,这次选的是唐镜。

难得啊,唐镜居然还没嫁人,也幸亏没嫁人,不然周安之就要失望了。

一想到可能要和唐镜待在一个屋檐下我就心里一阵抽抽,往后的日子只怕要好一阵鸡飞狗跳。

然而这门亲事也没成,因为十月的时候唐尚书就进去了。

结党谋逆是大罪,铁板钉钉,上至丞相,下至新科举子,砍脑袋就砍了好几天。

唐镜也被砍了脑袋,听见这个消息我除了一声冷哼再也给不出多余的反应。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造孽太多迟早会有报应下来。

不过我也奇怪,结党这样的大罪,五服以外的亲戚都能查出来,我这个和唐尚书还有着血脉关联的人是怎么留下来的?

9.

奇怪归奇怪,我也没犯贱到全世界去嚷嚷,我和唐尚书是血亲这件事在京城看过热闹的人都知道,如今没来找我的麻烦,只能说明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只要不作死,再活几年还是没问题的。

大概是朝中的局势在大变,两个婆子说起周安之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提起都是他从哪回来了,或者又要去哪了,乏味得很。

我和王府的关系还是不咸不淡,转眼就到了新一年。

周安之之前送来的书我全看完了,还默了许多从前在家里看过的书,跟着父亲母亲背过的经文也默了不少,笔写坏了一堆,宣纸用了半人高那么多。

王府没短过这些东西,到了日子就会送新的过来,倒免了我自己想办法。

才进王府两年多,爹娘教了我十几年都没学会的端庄文静我终于学会了,只可惜他们现在也看不见。

偶尔对着镜子我也会盘算这两年在我身上的变化,盘着盘着就觉得不得劲,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在越来越像唐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学她那装模作样的做派。

外面的婆子又开始担心起周安之的婚事,有了这一年多的相处,她们也熟悉了我的性子,知道我不会管她们,说话也不避讳我了,坐在门口就开始说着听来的八卦。

据说上个月京城来了个色艺双绝的歌妓,居然有几分才女唐镜的韵味,一大群人慕名去看,可惜那歌妓只看上了周安之。

多风流的一桩事啊,勋贵才俊和美貌歌女,话本上最爱写的戏码之一。

奈何风流佳话没几天就成了街头巷尾传不尽的命案,歌妓死了,醉死的,十分离奇。

“你说世子该不会真的撞上了什么东西吧,不然也不会……”

婆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后知后觉想起了要背着我说,我终于听出了点不对劲。

感情周安之倒霉是我害的?还真是什么锅都往我头上砸啊!

“我听说王妃请人看了,好几个大师都这么说,现在正犯愁呢。”

“唉,我感觉她人也不坏,哪知道会是这个命格……”

“确实,挺安静的。”

…………

我站在门后听她们可怜我听了好一会儿,大概弄明白了她们话里的意思。

周安之说亲的路一直不太平,都成了京城的谈资了。

王妃找人算自己儿子怎么一直没法娶妻,大师给的答案是她儿子招了邪魅,也就是我。

邪魅已经化身成人,杀了会招报复,赶也赶不走,只能如我的愿。

我听得好笑,自嘲地想说不定过两天就被请出去了,那可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王妃大概是不信大师的话,等周安之一回来就找了五六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要给他送过去。

之后的发展我也不知道该说是好笑还是离谱,六个姑娘中的第一个刚开始爬床就出事了,一进屋子就开始流鼻血,流着流着就把自己流晕了,反而吓了周安之一跳。

倒不是周安之的样貌身材太好太刺激,只因为那姑娘身上带着疫病。

院子里有人身上带着疫病,所有人都慌张起来,一连查了半个月才放心,一共送出去二十几个人。

过了这件事,王妃对于有邪魅影响周安之气运的事开始将信将疑。

10.

王妃在前院发了好大的火,婆子们没有仔细说王妃发火是为什么,但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我。

女主人心情不佳,门外两个婆子嚼舌根都变得不积极了,好几天我也没听见什么有意思的事,生活的乐趣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那几天婆子反反复复都在说王妃,可见王妃的火气有多大。

“我听王妃院里的人说王妃梦见老王爷了。”

“老王爷都说什么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我听说梦醒了王妃就一直在说对不起王爷,没能个世子找门好亲事。”

“换我我也愁,你说这都二十多了还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那有点世子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让世子摆脱了那邪魅。”

婆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也听明白了,我的安稳日子就要结束了。

11.

好歹是王侯之家,我以为起码会有个人来对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哪知道一点预兆都没有。

碎嘴婆子端来的饭菜里下了药,同样被下了药的周安之被撵到房里,和两年前的七夕大差不差。

王妃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也想得出来,给自己的亲儿子下药去睡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狠还是王妃狠。

我一直觉得周安之不像个一家之主,王府里事事都得听王妃的。

现在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他娘养的一条狗,听话懂事,让干什么干什么,不愿意就下点药,活该他娶不上老婆,什么人嫁给他都得被王妃玩死。

这次下的药更猛,我几乎死了在了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听说周安之已经在前院闹了好几通了。

出息,有本事闹你提刀宰了那下药的人啊,那才是真男人。

我浑浑噩噩了好几天才开始想一个问题,哪怕周安之一辈子娶不上门当户对的老婆,我也不可能是世子妃,做妾都不可能,那王妃这一出是为什么?

想了一个上午我也没想明白,只能想想对于这个王府我有什么用处?

那好像就只有生孩子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天天在担心,生怕自己真的有了孩子,这王府就是吃人的龙潭虎穴,我生下的孩子未来会是什么待遇我根本不敢想,我也不可能护得住那个孩子。

我很清楚只要我有孕,那生下孩子后我的死期也就到了,王妃不可能同时留下我和孩子。

大概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半月后我隐约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熬到两个月时基本能确定我有了孕。

这个孩不该留也不能留。

我撞了桌角,肚子疼得晕了过去,我满心以为肯定能杀了这个孩子,哪知这个孩子格外顽强,倒是引来了大夫,确定了我有孕这件事。

想起两个婆子的只言片语,我突然明白大师说的所谓如邪魅的愿是怎么回事,大师说的恐怕不是让我离开,而是让我生个孩子!

我自知错过了这次以后肯定会被里三层外三层看起来,奋力挣脱了大夫的手就往墙上撞。

周安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拦腰抱住了我,生生将我挡在院墙前,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我,脸上的皮肉都在抽动。

我不管他是什么表情,一心求死,可院子里的人都明白了过来,一个个上来困住我的手脚一直将我拖回了屋子里。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借着这个借口我被绑在了屋子里。

屋子里所有带棱角的东西都被搬走,原本不大的屋子变得空荡荡的,只有我被绑在椅子上动惮不得。

撞墙没成功我开始绝食,喂一口吐一口,没几天伺候我吃饭的人也没辙了。

我自己也已经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看东西都是重影的。

我自嘲地在心里自己和自己打赌,赌我几天能饿死。

五天还是十天?我还要受多久的罪?

在我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时周安之来了,他多年如一日地还穿着白色丝绸袍子,走起路来像是一道白影,每当这样的影子出现,看不清脸我也知道是他。

虚成了一道白影的周安之在我面前蹲下,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等了一会儿才看见他拿出一块吊着红色丝坠的玉佩。

那东西我极其眼熟,我爹那个嘴巴不如笔杆子灵活的老学究一辈子就送过我娘一件像样的礼物,那礼物就是这块玉佩的另一半。

“陆萤,想死很容易,但你得知道,这世上有人希望你活着,只希望你活着。”

12.

没人再绑着我,屋子里的东西也恢复了原样。

我依旧想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去死,可每当这个念头跳出来那块属于父亲的玉佩总会有些烫手,周安之的话也如同魔咒一般在我脑海中一遍遍重复。

我渐渐放弃了,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周安之依旧在忙,我依旧在抄经,这次是抄给我自己和孩子的。

七个月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了,我没见过别人怀孕,但依旧觉得肚子大得出奇。

院子外两个碎嘴的婆子很久之前就不再说话了,每日老老实实来送饭菜,收拾好一切就在外面候着,整个院子安静得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十分清净。

大夫定期会来诊脉,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天生就是一张欠债脸,我每次都见他一张苦脸,跟王妃没给他钱一样。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肚子怎么会大得这么快,后来就明白了,我肚子里的也许不是一个孩子。

六个月后我十分辛苦,不管站着坐着还是躺着都浑身不舒服,腰酸得不能动,手脚也变得很笨,经文抄写到一半停了笔,之后就再也补不上,因为连握笔都觉得费力。

大概是外面的事情了了,周安之好像一直在王府,我月份大了后他来流芳院的次数也多了。

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些外面的东西,有时候是糕点水果,有时候是古籍,有时候是话本。

我也不矫情,该吃吃,该用用,过了段日子倒有几分寻常夫妻举案齐眉的感觉。

起初他并不说话,带着东西来坐坐就离开,后来坐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管我搭不搭理他都会说点京城的小事。

“等明年开春,我带你和孩子去京郊的庄子住一段时间,我父亲以前在那藏了很多好东西,你会喜欢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都已经这一步了,与其犟着性子让谁都不痛快影响孩子以后的日子,不如看淡点,哪怕他是骗我的,往后也会看在如今的面子上对孩子好一点。

见我点头,他十分意外,长久波澜不惊的脸上在温柔之外多了一丝明显的欣喜。

恍然间我仿佛见到了初遇时的那个周安之,眉眼含笑,温柔和煦,怎么也不生气,世家公子的气度在他一个人身上就能看全。

只可惜转瞬间明媚耀眼的少年郎就换了模样,冷漠疏离,一个皱眉就能打消别人心里的所有勇气。

从怀孕开始就有的那股担忧变本加厉。

担心自己的孩子活不下来,又担心孩子活下来会受欺负,继而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为一块玉佩撑到现在。

九个月的时候我的身子已经笨重得快要走不动路了,那时周安之几乎日日都在流芳院,他像寻常丈夫一样扶着我走路,给我念故事解闷,也会将手放到我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存在。

大概是被他的温柔感化,我开始不那么担心孩子的以后,转而开始期待起孩子的降临,觉得他们会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周安之愈发温柔,抱着古籍取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写满了几张宣纸也不满意,总抬头问我的意见。

我也决定不下来。

“罢了,先不取,等孩子百日时他们抓到什么名字就叫什么。”

周安之点头说好,将选好的名字一个个誊下来用红绸小包包好,装了好大一盒子。

那段日子是我们相处最融洽的时光,虽然依旧有隔阂,但起码能好好坐下来谈一谈,有着共同期待的东西。

那样安宁的日子,不论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过。

13.

生产的过程十分痛苦,不大的屋子里站了五六个人,有的是大夫,有的是稳婆,还有伺候的婆子,我躺在床上像条在案板上挣扎的鱼,剥光了鳞甲被放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花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两个孩子,几次以为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去往极乐。

小子是哥哥,丫头是妹妹,哥哥壮实些,妹妹瘦弱些,我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两个孩子就被抱走了。

我想再看一眼孩子,周安之进来了,温声软语哄我休息,我坚持想看一眼,奈何身子疲惫至极,不待孩子抱过来就先失去了知觉。

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做了一场又一场的梦,梦里的东西总是混沌不清,能隐约感受到快乐,也能隐约体会到悲伤。

层层叠叠的梦中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我没见到爹娘和孩子,也没见到唐镜周安之。

梦里我越来越着急,急着想看看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可梦中的景物越来越虚,仿佛在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成了白茫茫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终于从梦中惊醒,而那种视线模糊的感觉并没有在我清醒后消失。

我的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纱,哪怕放在眼前的东西我也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

我的耳朵也不像以前那么好用了,一只耳朵里像是装了只蝉,一直在吱吱吱地叫,另一只耳朵则什么也听不见。

过了三四天,眼花的症状好了不少,耳鸣的问题也减轻了一点,但我依旧看不清也听不清。

都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命硬,挣扎着爬了回来,却丢了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耳朵。

自醒来开始我每天都要喝一碗味道很难闻的药,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难闻的药,不待入口,只是闻一闻我就想吐。

吐得次数多了,原本的病还没好,嗓子又变得火辣辣地疼,说话都出不了声。

来伺候的人怨气很大,摔门摔碗砸桌子。

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我没有办法,我现在连起身都做不到。

醒来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周安之,我想问问他孩子怎么样了,可等了好些天也不见他的人影。

大概是一次次的失望累积,就如同不再奢求能见到父母一样,我渐渐也不再想孩子的事情。

有些问题被察觉到就只需要一个瞬间。

一日日的枯等中我后知后觉明白了周安之那些温柔体贴的原因,他向来是个很有目的性的人,肯在一件事上花时间演戏只能说明那件事值得,我身上能被他图谋的也就只有孩子而已。

从前的温馨在有了这个发现后就沾染了阴谋的色彩,所有的安稳岁月都带上了血的味道。

没多久那种味道很难闻的药就被换了,新换的药味道没那么难闻,入口也没那么苦涩,只是每次喝完我都想睡觉,而每一觉睡醒我都觉得身上积攒下来的力气在消散。

喝了几天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原本已经能自己坐起身的我逐渐感觉双腿使不上力,一双手也颤抖得厉害。

我之前就觉得王妃不可能留着我,只是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手段,怎么说也是做过母亲的人,心思竟然狠毒至此。

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一双眼睛也快看不见了,我脑海里有出现了那两个只见过一面的两个孩子。

我开始发疯了一样闹,然而好几天过去了,谁也没有理我。

周安之踏进屋子时两个婆子正要喂我喝药,看见那条白色影子进屋我心存侥幸,期待着他能让我体面些。

两个婆子退开,他亲自端了药递给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明白这药真的是他给我的,还是说他并不清楚这药里有什么。

他将药碗递到我面前示意我喝,失望一点点从我心口爬出来,我强忍着扇他一巴掌的冲动去接碗。

这时候去想他要不要我死已经没意义了,喝了它我们也许能再心平气和多说几句话。

我想接过碗,但双手不听使唤,眼前也模糊不清,那碗药刚到我手里就掉在了地上,有一半好像还泼在了周安之身上。

“陆萤,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好歹给大家留些脸面。”

他的声音不小,还冷冰冰的,我哪怕看不到也能猜出来他现在是什么表情。

失望转眼就将我吞没,从前他给我那点温柔的印象都化作了飞灰。

我心里一阵发冷,原来那些温情里真的带着阴谋,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哄着我生下孩子去死。

14.

我安静了一段时日后终于见到了孩子,那时我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周安之拉着我的手去摸孩子软乎乎的小手,只碰了一下我就放开了。

太软了,像团棉花,还暖暖的,和日渐冰凉的我完全不一样。

之后周安之时常带着孩子来看我,我知道他抱着孩子在旁边,也知道他在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每日一碗的药从来没断过,喝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到了后来我只觉得头脑昏沉神思倦怠,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快要死的时候周安之又去看我,我听见他大声在我耳边一遍遍问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听了这话我十分想笑。

连我这个人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在乎我对两个名字的意见。

周安之似乎还说了什么,我听不清,过了好一会儿我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声,那声音不大,可我总觉得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心中一阵不忍。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孩子的哭声。

我想抱一抱孩子让他们别哭了,可意识越来越混沌,手脚也没力气,后来没多久就断气了。

死去的感觉并没有活人说的那么可怕,我反而觉得死是一种解脱,虽然依旧离不开王府,但浑身上下哪都不疼了,手脚也听使唤。

我也没见到什么索命的无常,没见过张牙舞爪的同类,坦白来讲,死了要比活着的时候舒服多了。

我发现自己飘在院子里时距离我死应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一开始我只能留在流芳院,能看见模糊的人影却听不见声音,后来慢慢才能看清周围的东西,能去的地方也多一点,但始终还是离不开王府这个大笼子。

以前活着还能抄抄经文听听八卦打发时间,现在只能干坐在院墙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十分无趣。

后来周安之搬到了流芳院住,两个孩子也跟着他住进了流芳院,我的日子才开始不那么无聊。

小子壮实还好动,走路学得很快,但是很爱哭,尿裤子了哭,饿了哭,妹妹不理他也哭。

丫头相对弱一点,总在看大夫,但很爱笑,看见谁都笑,和哥哥完全是两个性格。

周安之得空了就扶着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当爹当得像模像样。

小丫头会走后没多久王府就办了桩白事,老王妃死了。

王妃死后没多久周安之终于承了王位,做了王爷的周安之更忙了,里里外外很多事都要他打理,陪孩子的时间少了很多。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四岁的时候周安之找了先生给两个孩子开蒙,我整日坐在墙头上看两个孩子在小书房习字,日子宁静祥和。

我开始能偶尔听见一点声音了,这让我欣喜万分,总凑在孩子的小书桌前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天真无邪,嘴里的话无非就是好玩的好好吃的,听多了总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能变好。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很少提到过我,不过也有可能是提了我没听到而已。

15.

小子六岁的时候皮得能上天,整天在王府里疯跑,今天要跳荷塘里摘花,明天要爬树上去捉蝉,一大群下人都看不住他。

周安之虽然平日里很温和,罚起孩子来却十分狠得下心,知道他静不下心抄书,索性就让他去祠堂里跪着,谁也不许陪,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每次都会跪得哇哇哭。

我已经能听清声音了,他每次哭都能吵得我脑仁疼。

我不赞同周安之这种养孩子的方式,小孩子得哄,要是不吃这一套也不能动不动就罚,不然迟早养出个仇人来。

我很想站在周安之面前和他理论理论,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不心疼我心疼。

只可惜我站在他面前他也看不见我,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我只能带着一肚子气去祠堂里看孩子。

我以前没去过王府的祠堂,不知道也不在乎里面供了些什么人,后来去的多了实在无聊才瞅了几眼。

在一排排的灵位中,我看见了属于我的一块,写的是周安之之妻陆萤。

我对着那块灵位看了许久,实在不明白周安之到底是什么意思。

孩子跪着跪着就睡着了,傍晚周安之过来时我还在看着灵位出神。

他没叫醒熟睡的孩子,也没生气,给列祖列宗烧了几炷香就抱着孩子回了流芳院。

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心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他清减了些,不到三十的年纪就长出了白头发,身形依旧挺拔,可身上却始终有股消不去的疲惫感。

要操持这么大一个家也不容易,更何况府中也没个女主人,里面外面什么事都得过问。

回到流芳院时小丫头正等在门口,看见父亲和哥哥回去了才跑回小桌旁继续练字。

周安之把儿子放在床上睡好又去陪丫头。

我凑近了看,丫头在临的是四书中的论语,字迹十分眼熟,是我的。

我以前无聊除了各种乱七八糟的经文还默过很多东西,基本把父亲教给我的都默了一遍,居然连论语都默了。

发现身旁坐了人,小姑娘回头问:“爹,我要练多久才能把字练得和字帖上的一样好”。

周安之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写,“也许要很多很多年”。

小姑娘不再说话,认认真真继续临,等字迹铺满纸面后才有些不服气地嘟嘴念叨:“我觉得我的字和字帖上的已经很像了,很好看”。

周安之接过她手上的笔放下,按摩着她的小手道:“临帖学得不是字迹,而是其中的风韵,要学会一个人的字迹很简单,要学到对方的风骨气韵却很难很难”。

小丫头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哦”。

“你娘的字就很漂亮。”

“比爹爹你的还漂亮吗?”

“嗯,比爹爹的漂亮多了。”

“娘亲的字里有你说的那种风骨吗?”

“有。”

我立在一旁眼眶酸涩。

风骨?你能看出狗屁的风骨!

16.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一天天长大,周安之鬓角的白发也越来越多。

我不再只留在流芳院,时不时也会在王府其他地方走走,听见的看见的多了,我才真切体会到周安之的不容易。

朝局动荡,今天外敌来犯,明天乱民暴动,后天一连串的贪官奸臣被抖落出来,周安之这个靠承袭来的异姓王能在这样的京城活下来实属不易。

了解更深后我对周安之的看法变得复杂起来,总觉得我活着和死了看见的周安之完全是两个样。

我活着的时候他冷漠自私会骗会演,我死了的时候他成熟温柔深情不移。

一时之间我有很多问题想不明白,他当初到底有没有想过杀我,我怀孕时他待我的好有几分真,我能进王府到底是不是因为我和唐镜长得相像?

我想不出答案,因为不管他的冷漠还是深情都是我亲眼所见。

见过唐镜之后我心里一直像是梗着一根刺,再看向周安之时这几年已经平复好的心情又有了起伏。

流芳院里这些年变化不大,两个孩子虽然经常过来,但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只留下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在这。

小丫头的身体养好了很多,已经没以前那么虚弱了,皮小子依旧很皮但收心不少。

丫头的字练得越来越好,只是临的字帖越来越不像样,也不知道周安之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居然给她临《华严经》。

且不说我默的《华严经》只有一半,那《华严经》是适合孩子临的吗?

左右我也干预不了他,便也就随他去了。

一日,我本在墙头看着两个孩子在花丛里扑蝴蝶玩,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哭闹声,听起来像是老人家的声音。

老人家声音嘶哑,像是在喊周安之的名字,模模糊糊好像还提到了女儿。

我顿时来了精神。

莫不是周安之招惹了人家的姑娘又始乱终弃了?这可是个有意思的热闹。

17.

我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到祠堂去了,我不理解,人家来找女儿,周安之干嘛要把人带到祠堂去?

加快了脚步跟上去我才发现前面两个老人的背影有些熟悉。

待看见两个老人的正脸时我心口刀绞一般疼,再也迈不动步子向前一寸。

祠堂里的两人其实年纪并不大,只是一直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像是到了风烛残年的境地。

他们头发花白凌乱,肌肤暗黄,像是成日在日头下晒出来的颜色。

变化太大,大得我不敢认。

我父母竟然真的还活着!

他们看着我的灵位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背止不住地颤抖,依着面前的供桌才勉强站定。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见到他们,更没有想过会是以这种天人永隔的方式。

父亲想带走我的灵位,也不管周安之同不同意,伸手就要去抢。

周安之快步上前死死将灵位抱住。

父亲怒气突生,扬手要打周安之,好在被母亲拦住了。

周安之脱力一般跪在他们面前,声音飘悠像个游魂,“她是我两个孩子的母亲,是这府上的女主人,我什么都能答应您,唯有这灵位不能给您”。

父亲沙哑着嗓子问:“你说她是府上的女主人,那我问你,你们可拜过天地、面过先祖?这府上有谁认她这个女主人”?

周安之不敢看他的脸,只是失神地摇着头,“我……我认,我是真心待她的”。

父亲目眦欲裂,“那我的萤儿呢,她现在在哪!那灵位上写的是谁!黄土堆里埋的是谁”!

这次周安之一个也答不上来,头低得更低了。

正僵持间,两个孩子跑进祠堂。

周安之拉过孩子,讨好一般放软声音道:“他们便是萤儿的孩子,已经十岁了,名字都是萤儿取的,她说……”

父亲死死瞪着他,他声音一顿编不下去了,转而向两个孩子介绍起面前的老人是谁。

“这是外公,这是外婆,是你们娘亲最亲近的人。”

“来,叫外公、外婆。”

见他用两个孩子当借口转移视线,父亲怒气更盛,气急了又抬起手,可随即就对上了两个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只能收回手。

孩子不知道大人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会跪在祠堂里,皱着眉乖巧却茫然地叫着“外公”“外婆”。

孩子懵懂的声音像是一记重拳,打得父亲站不稳,倒退两步后栽倒在地上。

母亲去扶他,可怎么也扶不起来,只好蹲在父亲身旁回头看周安之,“当年我来王府,是王爷你亲口说会对我女儿负责,我知道当年的事并非王爷谋划,也知道王爷心中所念是唐尚书家的姑娘,更不敢将所有责任推给王爷,只求王爷能庇佑她一段时日。”

周安之点点头认下。

“当年是王爷您让我放心,是您自己立誓会对萤儿好,如今我只问王爷一句话,我女儿可是自愿生下这两个孩子,若她自愿,那她就是你王府的人,是生是死都是她选的,若她不愿,那王爷您可算背了誓”。

母亲声音嘶哑,字字泣血,“我未曾逼迫过王爷,这些年日日对王爷感恩戴德,您今日可敢摸着良心回答我”。

周安之不敢。

两个孩子被母亲咄咄逼人的模样吓到,回身抱住还跪在地上的周安之。

母亲本还打算再说点什么,看见这场景后再也说不出话来,捂着胸口喘气都费劲儿。

看着一屋子老老少少,我心口像是被细碎尖锐的砂石填满,又酸有疼。

父亲以前虽然冲动,可到底是读书人,凡事都喜欢先讲道理,讲不通也不愿闹得太难看。

母亲在我印象中是个婉约娇弱却聪明伶俐的女人,就连和唐尚书和离时也和和气气。

他们何时这么狼狈过!

18.

我父母没能带走我的灵位,他们走后周安之一个人在祠堂坐了很久,抱着写着我名字的灵位始终不肯放开。

我目送父母离开后也回到了祠堂,和他一直坐到第二天天亮。

过了一夜,周安之似乎已经收拾好了心情,脸上变回了波澜不惊的模样,唯有通红的眼眶能看出他一夜未睡。

我更看不透他了,他似乎见过我父母,还答应过他们什么事,可这些我全都不知道,以前我觉得他喜欢的人是唐镜,现在我又不那么确定了。

我父母来找过我这件事仿佛没发生过一样,王府中没有一个人敢多嘴。

从老王妃死后,和我相关的事除了周安之没人敢提。

周安之照例处理着王府内外的各种事务,我照例坐在墙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傍晚时一个被装在麻袋里的乞丐被带到了周安之面前。

“这人一直跟着陆老爷和陆夫人,到了僻静地方还拿出了刀子,小的不敢随意处置,还请王爷示下。”

周安之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揉着眉心神色疲惫,语气森冷:“你跟着他们做什么”?

地上的人怪笑出声,不答反问:“周世子,多年不见,你连我都忘了吗”?

周安之缓缓看向地上的人,眼睛一点点眯起,周遭像是结了一层冰。

那人仿佛感觉不到他的怒气一般继续道:“当年我与唐姑娘两情相悦,是周世子横插一脚,你当时不是说天涯海角都要抓住我吗?怎么我今日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来了”?

说完那人又大笑了起来,眼带讥讽艰难抬头看周安之。

周安之额角青筋凸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

“元知空!”

他居然是元知空!他竟然还没死!

我一直以为他当年被唐尚书弄死了,毕竟如果这样的疯子活着,对唐镜和唐家都是祸害,只有杀了才稳妥,唐尚书不可能不明白。

“是我!”

元知空费力地从地上仰头看周安之,脖颈上暴露出一根根血管,脸上却还带着肆意的笑,越发像个疯子。

周安之似乎不太喜欢看元知空那张伤疤纵横的脸,一脚踩在他脸上,将他好不容易扬起的头又按回了地板。

“在西北我还以为已经杀了你,没想到竟然失了手,不过也没关系,今天我会再送你一程,这次我会亲眼看着你化成灰。”

“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没关系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也不肯娶妻?”

周安之的眉头深深皱起,仿佛不明白这疯子在说什么,我也莫名其妙,地上这烂泥一样的家伙难不成还我有关?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陆萤越补越虚?”

周安之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是你”!

元知空不再挣扎,认命地躺在周安之脚下,神情几近癫狂。

“对,是我,你找的药方是我给的,我就在你眼皮底下看着你们互相折磨。”

周安之双目通红,脚下用力,踩得元知空的下颌咯咯作响,“我要杀你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你不该害她”。

“咳咳”,元知空吐出一口血,双眼翻白咆哮开口。

“不该?为什么不该,她和唐姑娘明明是亲姐妹,唐姑娘到死都在求她的原谅,她呢?她对唐姑娘的死不闻不问也就罢了,还不肯原谅唐姑娘,害得唐姑娘一直在伤心,她该死!就是该死!你也该死,要不是你的出现,也许我和唐姑娘早就在一起了!都是因为你!”

“咔嚓”,一声脆响,元知空癫狂尖利的声音变了调,表情狰狞痛苦,一股股鲜血从口鼻中涌出,染红了一大片地方。

周安之将踩在他头上的脚移开,提起衣摆蹲在他面前。

“你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只配活在阴沟里出不了头,仰头看着水沟上那一方天地就觉得世间一切都是你的。”

“殊不知,你拥有的都是一场空,而你所过之处皆是污秽,所有被你珍惜过的东西都肮脏不堪。”

“比如,唐镜!”

19.

元知空死了,周安之说到做到,亲眼看着他被烧成了灰,风一扬就散了,谁也找不见他。

我看着周安之喝着茶等元知空化成灰,第一次明确感觉到周安之和十年前不一样了,那时候的他尽管只站在利益角度看问题,人前与人后是两个样,但本性中还有良善的一面。

现在不一样,现在的他像个在极力压抑着心中魔鬼的疯子,也许有一天就成了另一个元知空。

烟尘散尽,周安之没事人一样回到流芳院,关上门,谁也不见。

房间里的烛火亮了一夜,待到清晨再见到他时,他鬓角的发丝又白了几分。

他在折磨他自己,也许是用愧疚,也许是用遗憾,也可能是用我的死。

我没法评价他眼下的情况,按理说我是恨他的,应该是看见他越痛苦就越开心,可我没有。

大概是因为死了太多年,匆匆流逝的时间改变他的同时也改变了我,我开始有点可怜他。

周安之出门去了,两个孩子也跟着去,我百无聊赖坐在院墙上数枝丫上的叶子。

一片、两片、三片……一只鬼……

唐镜来了,像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不想见她,翻了个白眼就想跳墙走当看不见,她知道我的性子,没有靠近,开口叫住我。

“陆萤,我要死了。”

你早就死了,再死一遍也不关我的事,我不理她撑着墙头就要跳到院子里。

唐镜大吼:“周安之当年想娶的人不是我!”

我的动作不自觉顿住,没有回头。

唐镜自顾自说着,那种柔弱带着哭腔的调调多年未变。

“他要找的人不是我,是另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人。”

“他见过你,但是不知道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画了像托人找你,我和你样貌相似,你又不太合群,找人的人以为那画像上的人是我,我和周安之一见面他就看出我不是你,第一句便问我家中可有姐妹。”

从小到大,唐镜撒过的小谎大谎太多,我不太信她说的话。

如果当年真是这样,她大可告诉周安之他要找的人是我,周安之若真在找我,那京城就不会有那么多他心仪唐镜的传闻,这个谎并不高明。

我回头扫了她一眼,示意她继续编。

看见我不信任的表情,唐镜眼里的委屈呼之欲出,咬咬牙牙鼓着腮帮子继续说。

“当时京城那么多人喜欢我,有才的、有名的、有钱有权的,太多了,我听了太多夸赞的话,就觉得全京城的男人都得由我先挑。”

“我一时糊涂,觉得凭什么永安王府的世子看上人的不是我,那么多人想娶我,他为什么会找你。我告诉他我是家中的独女,没有姐妹,母亲带着你改嫁的事情京城很多人知道,他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找到你,我的谎话也会被拆穿,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我实在不理解她这种自大和虚荣是怎么养出来的,“难道不是觉得你自己比我更配得上周安之?何必把话说得这么委婉”。

心思被拆穿,唐镜一时语塞。

我越发看不起她,她那时明明看上了元知空的才学,我差点都以为她要下嫁元知空了,不曾想喜欢元知空的才学是假,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才是真。

这就是尚书府上养出来的名门闺秀,还真是德行优良温婉可人。

被我戳到痛处,唐镜短暂沉默后才开口,“周安之喜欢我的传言是我爹传出去的,在他看来我不是他的女儿,只是他所有收藏中比较光鲜的一件物品”。

“小时候我漂亮、听话,所有人看见了都会说他养了个好闺女,长大了,到了能议婚的年纪,我有才学和美貌,酸儒文人喜欢,达官显贵也喜欢,他脸上很有面子,一直吊着别人的胃口,做梦想当皇亲国戚,只不过他也知道皇亲国戚不好当,所以退一步选了周安之,知道周安之找的人是你,索性就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周安之和我见了面,赌上我的名声。”

“他觉得反正我和你那么像,周安之在权衡之后肯定会改变想法,他以后就能多一个永安王府的亲家了。”

“元知空的本意不是害你,他只是想自导自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他自己是英雄,周安之是恶人,好让我找理由拒绝周安之。”

她眼神认真地看向我,“我真的没想过害你,我以为去房间的人是元知空,他倾心于我绝不会碰你,可我不知道他被人拦住了根本没上船,更不知道进屋的人是周安之”。

我最不喜欢唐镜的一点就是在她嘴里从来都是别人的问题,出事之后所有人都是罪魁祸首,只有她处处都能找到理由,嘴上像是在道歉认错,归根结底还是在给自己找脱身的借口,人人都是河塘里的淤泥,只有她是长在淤泥里的纯洁花朵。

“十多年都过去了,没想到你依旧认为我当时遭遇的一切和你没关系!十三年前你就是用这一套说辞和我道歉的,现在你我都死了,往事已经过去,你还在用这些话来敷衍我?”

“我不是……”

我心中压着火气,没给她开口气我的机会,当即打断她。

“是不是还觉得我当初没有原谅你是我心胸狭隘?是我不顾与你的血脉亲情?”

“在你眼里,我的清白与名声不值一提,只有你的名声、你的情郎是金贵的,你连一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感都不愿意背负,只想着把一切罪责推得干干净净,最好让我这个受害者自己承担一切,换你清清白白!”

“你活着的时候我就看透了你,你以为死了以后再来我面前哭哭啼啼演一遍我就会上当?我没那么蠢!别说你只是再死一次,就是死一万次我也是一样的答案!”

“我看见你就恶心,看见你就觉得和你是血亲恶心,我恨你,天塌地陷都恨你,你是虚伪恶毒小人的事实在我这永远洗不干净。”

唐镜的神情几经转变,我话音落下时她已经收了那副委屈柔弱的表演,眼中闪着一丝幽暗的光,歇斯底里朝我大吼。

“你说我在推卸责任,难道你就没有把所有的罪责推到我身上!周安之是永安王府的世子,元知空哪有那么容易给他下药,况且当时元知空根本没上船!”

“周安之早就喜欢你,你又怎知他当时真的不清醒?”

我心神一震,忍不住去想她话里别的意思,但我很快又平静了下来,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道。

“若不是你骗我进房间又独自离开,他有没有被下药,是不是清醒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唐镜当即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你就这么相信他么”?

我自嘲一笑,不再看她。

“我不信任他,只是太了解你”。

20.

唐镜走了,大概以后都不会再来自讨没趣了。

她走后我开始忍不住去想她说的话,想周安之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是无辜的受害者?还是有所图谋的歹人?

直觉告诉我答案是第一个,但理智又在叫嚣着让我不要信任他。

一时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答案才是对的。

我忽然明白,认识这么多年,孩子都长大了,我却依旧谈不上了解他。

我们的重逢场面太惨烈,以至于之后我只会用最恶毒的想法去揣测他,哪怕死后旁观的十年里我依旧没能改掉这个习惯。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周安之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水汽。

那身水汽击溃了他一直在超负荷运转的身体,那一夜后他持续发热陷入了昏迷。

我看见无数的人在流芳院里穿梭,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周安之好像要死了。

整个王府一直在依靠周安之,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叔伯,外祖家远在千里之外,病倒时连个真正能帮上忙的人都没有,全靠几个经验老道的管家在奔走。

京城乱成一团时他活得好好的,如今平静下来了,反而栽倒了,若他死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觉得他是坏事作尽后糟了报应。

我看着一直不断的雨幕,猛然觉得自己这种幸灾乐祸的想法有些危险。

他可不能死。

他死了这个王府的当家人就成了我两个可怜的孩子,那我这两个宝贝疙瘩还不得被藏在京城里的妖魔鬼怪们生吞活剥了。

宫里的太医来了好几趟,每一次都是不同的人,但谁都没看出什么花来,周安之还是要死不活地昏迷着。

两个孩子比起刚刚发现父亲昏迷时平静了很多,不再睁着两双大眼睛啪嗒啪嗒掉眼泪,表情一片茫然。

可能是管家和他们说了什么,也可能是因为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兄妹俩一直牵着手没说话,沉默着担忧屋里昏迷不醒的周安之,分外可怜。

我穿过雨幕到他们面前,想抱一抱他们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安慰一下,可举起手后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可笑。

我已经死了快十一年了。

于他们而言,我只是一个传闻和一个称呼,他们从未真正见过我,从未真正有过母亲,我的关心和安慰都是一厢情愿,他们也许需要,但永远感受不到。

我不再有不切实际的想法,站得离他们远了一点,像个无关人等看着那扇关闭的门。

如果可以,我希望周安之能从这场病魔的纠缠中活下来,往后痛苦也好,欢喜也好,只要他好好活着,一直活到我两个孩子长大,一直给他们遮风挡雨。

房间门打开了,出来的太医还是摇头。

“积郁成疾,熬空了身体,让孩子去陪王爷说说话吧。”

老管家的脸色又沉了一些,站满了人的屋檐下顷刻安静下来,唯有滴答的雨声不绝于耳。

沉默的人群中分开一条狭道,太医低头离开。

21.

走廊上等着的人纷纷离开,管家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流芳院一下变得萧索寂静。

管家很快出来,之后一直在门外守着,留在屋子里的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动静。

又是一夜过去,周安之依旧不死不活地吊着,管家摇头将两个孩子送回房间,随即开始安排起杂事,下人们心照不宣开始准备着,仿佛周安之已经死了。

我有点想笑,也不知道周安之要是知道这事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干脆躺回去死了算了。

流芳院里静得出奇,守在门外的人全都低着头神色哀戚。

周安大概真的要死了。

站在紧闭的房门口我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惧,也是一种逃避太久不得不面对的抗拒。

死去的十年里,我从未进过面前这个房间。

我人生最晦暗的时候就是在里面度过的,在这个房间里我被磨掉了自尊,生下了两个一开始并不期待的孩子,还虚耗掉了一条命。

我本能地反感它,就像厌恶这座王府。

屋子里的摆设和我以前在的时候没什么变化,连家具都没有变。

已经十分陈旧的桌子早掉了漆,磨损后露出了木头原本的模样,茶杯嗑出了缺口也没有换,就连床头挂的香包都还是以前的味道。

看见这些东西我有些不悦,不明白周安之的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喜欢到我用过的东西都要统统留下来,那在我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出来,在我痛苦难过的时候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现在我都已经死了,留着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呢?是为了消解心中的负罪感吗?

我有冲天的怒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床上的周安之在短短的三天里苍老了许多,清俊的面庞苍白干枯,带着阴沉的死气,我在他身上一点从前阳光温柔的感觉都找不到。

十三年的时间,足够这个风云翻涌的京城度过无数次明争暗斗,足够让一个朝气俊朗的少年变成一具干枯似尸体的躯壳。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死亡大概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久病缠身也许只是一个天时地利的借口。

逃避是人的本能,但我厌恶他的逃避。

我转身要走,不愿再看见他那张扭曲的脸,可手竟然被抓住了。

“陆萤,我看见你了!”

周安之虚弱的声音打着颤,带着几分激动。

我正惊讶于他居然能抓住我,他全然不在意我的反应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回头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笑笑,勾起干枯的薄唇道:“之前我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也许在院子里,也许在书房里,只是我看不见你而已,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你从来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现在能抓住你,说明我也快死了对不对”?

我没回答,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我和他之间实在说不上话,从以前就是这样。

他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淡漠,单手撑着床沿坐起,眼神一直放在我脸上没有移开。

他的话变多了,哪怕我没有回应他,他也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话。

“陆萤,你知道吗,我们的孩子长大了,宜谨很像你,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和你更像,仕谦也像你,他虽然还小,但眉眼灵动有神,模样也清秀,将来定能得一大群女孩子的喜爱。”

“他们四岁我就找翰林院的先生给开蒙了,如今也学得有模有样,比我当年有天分多了,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定然是你传给他们的。”

他一直在说着两个孩子,对从前,多自己,对我相关的事绝口不提。

他说的东西我都看得见,宜谨不像我更像他,模样和性子都像,只有一手字是照着我的字学的,仕谦的模样也不像我,但是性子像,我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没传到,但胜在脑子灵光。

王府,京城,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曾经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竟然被磨成了这幅模样。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周安之,他编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编的还都是我会喜欢的谎。

看见我这幅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谎言已经被看穿,尴尬地低下头不再看我,再开口时声音低了很多。

“陆萤,对不起,我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你说,还想和你道歉,可是见了你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和你的相处太少,还总是不愉快,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两个孩子,我以为说说两个孩子你会开心一点。”

“我其实知道你不愿意为我生下他们,是他们、是我害了你的性命,可我总侥幸地想,只要我把孩子教好了,让他们记得你,让他们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你要是看见了也许就会喜欢他们,一并连我也不那么恨了。”

“你一定是恨我的,我也没资格求你原谅我,我只想和你好好道歉,不管你在不在乎。”

大概是在尔虞我诈的生活里待习惯了,和唐镜一样,他一开口就能说出一大串对自己有利的话,绕来绕去都是一股目的。

要我必须原谅他!

我自嘲般问,“你知道我恨你,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或者说你做了什么值得我恨你这么多年”?

他瞳孔微缩,看向我的眼神不自觉开始躲闪。

我挑眉看他,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扭过头不说话,我心里一阵鄙夷。

“好,这个问题你回答不出来,那我再问个别的,那年七夕,你是不是被陷害的?”#故事#?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眼珠恨不得瞪到我脸上来,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连呼吸都一滞。#言情#?#古言#?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眼珠恨不得瞪到我脸上来,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连呼吸都一滞。#言情#?#古言#?#

我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渐渐显出悲痛,看着他眼中逐渐露出失望。

他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当年他要我喝药时说的话,我当初大概也像这么失望吧!

我没打算收回这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后看着我的眼睛,颤声道:“那一次,我确实是被陷害的”。

我脑袋一空,心中一直吊着的一口气也散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了,用力从他手中抽回手,转身打算离开。

在看见他烧死元知空的时候我曾想过一个问题。

我恨他这么多年是不是有点冤枉他了,我变成现在这样的根本原因好像不是因为他。

现在看来,我这十几年并没有恨错人。

22.

快走到门口时,周安之幽幽的声音又响起来。

“你要走了对不对,永远都不会见我了。”

我顿住脚步,“京中云波诡谲,往后说不得还有多少腥风血雨在等着,王爷好自珍重”。

听了我的话他似哭似笑小声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陆萤。”

我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又低了一些。

“你希望我活下去吗?”

我想了想,将当年他说给我的话还给了他。

“这世上总有人希望你活着。”

说完我穿过房门离开,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他压抑的的笑声。

那笑声嘶哑难听,仿若老鸦悲泣。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一路走到王府门口,穿过一道道来往的人影,站在那高大的门前。

十三年前我是从侧门进的王府,如今我想从是正门走出去。

走出这里后,我就真的死了,陆萤也好,周安之也好,这座王府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不作数。

王府的台阶很高,府门也很高,站在底下,一股压抑的感觉让人抬不起头来。

我忍着不适抬头看了看,兴许是因为在阴天,那梁下一片阴暗,就如同这府中许许多多的角落和人心。

我不再犹豫,伸出手去触碰那道门。

沉重的门板这次没能拦住我,我伸出去的手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大步迈出,王府外寂静无声不见行人,只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道。

我觉得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整好衣裙,散开盘在脑后的发髻,对身后的高门无半点留恋。

——完

文/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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